我很小的時候就曾經與一幫小伙伴湊了錢,登上大雁塔扶欄雀躍,幾乎整個西安城都收入眼底了,往東看是韓森寨高高的煙囪和傳說的韓信墳,往北看是灰蒙蒙的城墻和鐘樓的金頂,往西看是稀疏的樓宇和一塊塊綠油油的麥田,往南看一條山脊像橫臥的巨蟒,不動聲色地攜著萬千感慨在向前游動,往下看更是別樣風情了,慈恩寺被一院壓著一院的陋屋包裹得嚴嚴實實,就像眾生依偎著取經歸來的高僧。
如今這千年塔剎是愈發精致了,盡管山門并不壯闊,但進去卻是別有洞天的,青磚挑檐的堂屋一棟連著一棟,悠久名貴的花木一株挨著一株,處處洋溢著古韻佛風。當人們在一處廊道站定,知曉了這院誕生于貞觀年間的慈恩寺,還是唐高宗做太子時為緬懷母恩而興建的,便感動得想擦淚了。
當時唐太宗為請一位高僧大德給慈恩寺做堂,把目光瞄準了從印度取經歸來的玄奘,本來他在今日小雁塔薦福寺譯經,見是皇上欽點便慨然應允了。而且大法師甫一住下,便開始張羅修建眼前這尊巍峨的佛塔了,聲言是為保存從印度請回的佛像經卷,依然讓人感動得心生了佩服。不過,他當年離開大唐關隘時,身無度牒還是有些彷徨猥瑣的,但歸來的場面榮耀了法師一生,甚至還感動唐太宗為他所譯經卷撰寫了序文,詔令朝廷的大書家褚遂良研墨抄錄,而今成了一件國寶立于龕室供人觀賞,從此以后許多書家都承認曾從這塊碑上找到過揮墨的靈感。
然而,今天的人們之所以喜歡在綠樹蔥蘢的廟堂間徜徉,在菩提樹下留影,在大雄寶殿參拜,更多的是想追隨濃濃的香火,拂去法師身上籠罩的奇幻色彩,去發現家喻戶曉的神話人物背后的奧妙,去探尋玄奘法師的前世今生。呵呵,我曾受那《西游記》的影響,以為世間流傳的佛經都是玄奘歷經九九八十一難從西天取回的,其實唐朝初年佛經廣傳,即使百姓農屋也隨處可見,年輕的玄奘發現民間經卷多有謬誤,才鋌而走險趕往印度請取真經的,從而成就了一個千古流芳的壯舉,更被一些文人騷客演繹成鬼魅故事,當給無數人帶去了驚詫和笑聲。
我小心翼翼走到塔剎東邊的地宮門口,一步一個臺階走下金碧輝煌的甬道,心里便不由得肅穆起來了。果然,琳瑯滿目的古物簇擁著一個晶瑩的玻璃寶瓶,湊近了隱約可見里邊的圣物。原來那竟然是玄奘的頂骨舍利,連旁邊那兩片貝葉經也黯然失色了,有人激動地將寶瓶捧在胸前拍照,竟然放出燦爛炫目的光來,若不是親眼所見實在難以置信,幾乎激動得在場人想跪下了。
當年玄奘是在距長安一百多里外的玉華宮圓寂的,曾經被安葬在長安城東的白鹿原上,為的是皇上每每登臨城墻能看到大師安息的塔剎。后來法師的靈骨幾經波折,從長安城南遷到秦嶺峪口的一座古寺。本以為從此可以躲進深山遠離喧鬧,但有位游僧目睹了武宗滅佛的殘酷,感覺秦嶺腳下仍是京畿之地太過敏感,便悄悄將玄奘舍利帶到了南京城外的報恩寺藏匿下來。誰知三千年之后抗戰來臨了,南京是侵略者的首要目標,很快就被日本人挖掘出來,將舍利一分為三,如今流落到了三個國家七間寺廟。慈恩寺這塊頂骨舍利還是二十世紀初葉,寺廟住持心懷著慈悲親往南京迎請回來的,從此大法師顛沛流離的魂魄回歸了熟悉的譯場,想那玄奘大德九天有知也一定會合十微笑的。
不過,我凝視著寶瓶中的舍利心里還是有些遺憾的,那顆偉大的腦袋不知是否知曉,他用畢生精力翻譯的一千三百多篇佛經,奠定了漢傳唯識宗的基礎,弟子窺基領悟師傅的心結開創了佛界一宗,也成就了一個皇家推崇的佛教門庭。但是,大法師可能沒想到讓一代天驕服膺的三藏經典,卻沒能攏住普通百姓的心靈,也沒能吸引他的弟子代代傳承,僅僅四代之后就無僧徒愿意高舉唯識宗的大旗招搖了。
我走出地宮拉住寺廟監院釋疑,品味那當年顯赫的唯識宗的法理,似乎大法師推崇的佛性說,帶有印度教種姓制的痕跡,即有佛性的人才可能修煉成佛,無佛性的人即使終生修持也難以去業轉世,大法師期盼漢地流傳的佛教回歸純粹,卻與生眾意愿拉開了距離,必使得生民百姓敬而遠之了。我揣度那唐太宗對玄奘恩寵有加,也可能源于這個學說正中下懷。當時其他的佛門宗派竭力適應中土民風,大肆推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即使惡貫滿盈依然可以回頭是岸,似乎把高坐云端的佛主請下了神壇,不知不覺地抵近了百姓心靈,當然會感動得蕓蕓眾生頂禮膜拜了。
常有朋友詢問這座塔剎如此雄偉,就像古城的定海神針,卻為何在塔基上鑲了個溫柔的名號?連那寺內僧人都說所以稱之為大雁塔,體現了大法師慈悲為懷,源自于一個美麗的傳說。修持大小乘教的兩位僧人,困頓荒漠爭論佛之高下,那小乘僧見天上飛過一群大雁便說,如有大雁能從天落下填我空腹,我從此就皈依大乘了,話音剛落便有只飛雁一頭栽到他面前,用生命拯救了饑苦的僧人,從此那位僧人便對大乘教佩服得五體投地了,從此這個動人的傳說便依附在七層塔上,激勵眾生好好感悟釋佛的慈悲了。而我仰頭品味這三個隸字,感覺那塔剎名稱恰恰反映了玄奘一生隱秘的追求,也是大法師當年西域取經的動力所在,就是期盼佛門各派百宗歸一,而唐太宗對他的恩寵更增添了法師的信心,檐頭的風鈴似乎在微微點頭了。
所以,九天之上的大法師看到熙熙攘攘的登塔人應該欣慰無比的,這座期盼百宗歸一的大雁塔已經成為玄奘的紀念碑了,任何人見到這座四面塔剎,就會想起一位手執佛杖的僧人跋涉在鬼魅橫行的取經路上,歷經千難萬險成就了一門佛宗,也吸引了絡繹不絕的生眾來到這里接受佛韻洗禮。也許正是這座塔剎有這般神圣的意味,歷朝科考中榜的進士喜歡將姓名鐫刻到塔下青石上,當是為了光宗耀祖,也是為了炫耀入仕成功,然后會一連數日鉆進曲江池畔的酒肆開懷暢飲,等到酒醒腹空才想起翹首盼歸的父母,想到應該到塔下敬燒三炷高香。
我終于站到了高挺的塔下,仰望微風中的七層飛檐,激動便開始醞釀了。當我一步一步攀上一千六百多年的木梯繞塔四顧,胸中便不由得匯聚起歷史的風煙,大唐長安的壯麗便浩浩蕩蕩奔踏而來了。側耳細聽,朱雀大道萬邦來朝,長安城下萬戶搗衣;極目遠眺,廣運潭里桅桿林立,興慶宮邊霓裳羽衣。多少思古之幽情排山倒海般漫上了心際,激動得久久難以自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