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90年代,影片《霸王別姬》中程蝶衣柔情似水的驚艷形象、人戲兩不分的執著癡迷、刻骨銘心的破碎情夢,令人至今記憶猶新;2008年,影片《梅蘭芳》以京劇大師梅蘭芳的傳奇婚戀為題材,公映以來再次引發對中國傳統文化藝術的討論熱潮。這越發吸引人們去思考“男旦藝術”這個話題,梅蘭芳最擅長旦角,在舞臺上演女人,是風情萬種的;在舞臺下做男人,是儒雅風流的。男旦藝術也如同梅蘭芳一樣,洗盡鉛華,歷久彌香。
“男旦”由來已久,從戲曲發展史上來看,遠在宋代“叁軍戲”時就已有了“男旦”。但男旦成為戲曲舞臺上的主角應是元朝之后的事情。最初,戲曲的表演藝人并非因為喜歡而男扮女裝,戲曲觀眾也并非因為喜歡而欣賞男旦。男旦的出現,有著無可奈何的歷史原因,那就是在以儒家經典為意識形態主導的封建社會中,對女性社會活動的歧視導致了女性不能拋頭露面。
現在我們看的電視連續劇中,都是由男演員扮演男性角色,女演員扮演女性角色,雖然有時候也出現反串的情況,但這畢竟屬于極少數現象,并不能形成氣候。但是,在中國戲曲藝術史上,卻曾經出現過一種奇異的現象:由男性扮演的女性角色大放光彩,受到觀眾的熱烈追捧,形成轟動一時的文藝現象——這就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奇葩:男旦。
旦,是戲曲當中女性角色的統稱,分青衣、花旦、武旦、刀馬旦、老旦、貼旦、閨旦等角色。男旦,顧名思義,即由男性扮演的女性角色。
那么,這種獨特的藝術現象何以發生呢?
男旦的歷史淵源
元朝是戲劇這一藝術形式走向成熟的時代,是元雜劇走向興盛的時代,通俗來講,這一時期是全民聽戲的時代。這時南北各大城市都出現了各種伎藝集中演出的勾欄瓦肆(娛樂場所),特別是作為都城的開封、大都、杭州等地更為繁盛。同時,在農村也常常開展戲曲活動,晉南地區現存的舞臺、壁畫便是很好的證明。節日、廟會是農村的演出日,一些著名演員也經常到各地作場。
元朝是一個特殊的歷史時期,大漠中的蒙古族人是統治者。馬背上打天下的民族,最初不信讀書這一套,一直被封建社會統治階級奉為經典的儒家思想到了元朝就被棄如敝屣了,因此,儒家思想千百年來對女性社會活動的約束在元代也就大大削弱;另一方面,元代漢人地位低下。不管男人女人,大家地位都是極其低下的——反正地位已經足夠低下,那么女人就算拋頭露面也不會有人說什么了,因此,當時有不少女演員活躍在元雜劇的舞臺上,也就不是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情了。朱簾秀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她排行第四,人稱“朱四姐”,被晚輩尊稱為“朱娘娘”,她不僅是個優秀的女演員、女明星,擁有很多粉絲,還是個才女,寫過不少小令、散曲,大名鼎鼎的關漢卿是她的朋友,曾經寫過《贈朱簾秀》。
人民群眾看戲的熱情越來越高漲了,劇本越寫越豐富了,演員越演越出彩了,花樣越來越翻新了……就在這時候,改朝換代了。
到了明朝,情況與元朝大不相同,做皇帝的仍是深受儒教禮儀影響的漢族人,儒家經典重新成了統治思想,甚至為了統治根基的穩固,這種禮教被大大強調,維系那個剛剛穩定下來的社會秩序。
儒家思想要求女性“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三從四德”,寡婦再嫁都成了恥辱。這時候的戲曲,再想男女同臺,唱那些談情說愛的戲,便等于是“天方夜譚”,冒天下之大不韙了。對于女人們來說,別說演戲了,就是看戲,恐怕也“沒門兒”。
舞臺上的“半邊天”消減了,但人們看戲的熱情還在,總不能演一出沒有女性角色的戲吧?就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男旦的隊伍逐漸壯大起來。
明朝直到清初,富貴人家家里養的戲班子較多,主人家根據愛好可以選擇養男班還是女班。比如李漁家里、阮大鋮家里就養過男班。清朝以后,府里頭養的班子少了,許多戲班子開始社會化,開始走江湖,藝人也職業化了。這時候女班明顯就不好生存,嫁了人就不好再唱戲,所以女班肯定要衰落。到了京劇的繁榮時期,幾乎全是男班了,所以男旦也就形成了風氣。
京劇“四大名旦”的藝術特色
男旦的存在,其實也有點科學道理。男旦的優勢在于嗓音音色好,男性本身聲帶寬、力度強、氣力足,這是他們的優勢。
除了外部條件,最重要的還是演技。女人演女人,本色演出就可以了,男人演女人,必須細心觀察女人的一舉一動,再經過藝術加工后表現出來,往往要付出雙倍的努力,也正因為如此,男旦往往比女人更像女人。
男旦要展示給觀眾的,絕不單只是女性的言談舉止,更重要的是一種“氣”,一種“韻”。僅僅打扮得花枝招展、逼仄了小嗓、甩了水袖、秀了蘭花指,而缺少全身上下從內到外的氣韻流淌,那不叫男旦藝術,只怕與聲名大噪的泰國反串藝術倒是相隔不遠了。
不合格的演員總是相似的,優秀的演員卻各有各的演技。一直為人們所稱道的“四大名旦”——梅蘭芳、尚小云、程硯秋、荀慧生,同為“名角兒”,他們在舞臺上展現的卻是不同的風采,分別以獨特的藝術魅力打動了那個年代的觀眾們。
“媚影芳魂”梅蘭芳
除了得天獨厚的自身條件——身材、體形、扮相和嗓音,梅蘭芳特有的唱腔和他身上散發出的濃郁的韻味,以及他特有的演唱技巧,才是他真正的魅力所在,也是他能成為一代京劇大師的根本原因。
梅蘭芳曾經對他的弟子說過,一個演員如果沒有健全的嗓子,當然不能夠吸引觀眾;有了好的嗓子,而不能掌握“音堂相聚”的方法,嗓子的優點就發揮不出來。
所謂“音堂相聚”,就是唱的時候,高音、中音、低音銜接得沒有痕跡,每一個起共鳴作用的器官部位都能發揮它的效能。梅蘭芳不僅有一個好嗓子,同時還掌握了發音的正確方法。所以,幾十年來,廣大觀眾都愛聽他的唱。他是真正達到了字音清楚、唱腔純正的地步。他所創造的新腔很多,都是在傳統基礎上發展起來的,聽了使人蕩氣回腸,心情舒暢。他的念白,也同樣是使用歌唱的發音方法,發出足夠的音量,使聽眾聽了感覺到既是親切的語言,又是優美的歌唱。梅蘭芳的唱腔和念白,就是一種美的藝術。
不僅如此,梅蘭芳對所扮演人物的性格拿捏很準,總是能夠準確表達人物的身份、年齡、氣質、精神狀態、心理和思想感情的變化。
京劇本來就是講求假定性的藝術,京劇里旦角的衣服大多是直線條的,也沒有假胸,露在外面的只有一張臉,手露出來時是蘭花指,不露出來時是水袖,演員只能靠這些來說服觀眾。梅蘭芳沒有企圖模仿女子,他旨在發現和再創造女性的動作、情感的節奏、優雅、意志的力量、魅力、活潑或溫柔的某些本質上的特征。
老藝術家李慧芳曾經說過:“沒有一位旦角演員唱得有梅先生那么媚的!”這是僅就梅蘭芳的唱腔唱法的“媚”一種特質而言。這個“媚”字,是美媚、嬌媚、甜媚之“媚”,不是俗媚、妖媚、狐媚之“媚”。
“風華絕代”程硯秋
程硯秋唱腔幽咽婉轉、若斷若續,風格典雅嫻靜,恰如霜天白菊,有一種清峻之美。
程硯秋的演唱是外柔內剛的,有人喻為“綿里裹針”。所謂“綿里裹針”,就是說他腔是軟的,但里面的勁頭、吐字發音是硬的。也就是說程硯秋很重視音韻,比如字頭、字腹、字尾,如果只注意他的腔,而沒有注意到他唱腔的字和勁頭,就本末倒置了。
程硯秋在藝術上很善于揚長避短,甚至化短為長。他獨有的腦后音,俗稱“鬼音”,就是他化短為長的成果,這種聲音與眾不同,這是他根據自身特點創造的;他晚年比較胖,比較高大,他就運用太極拳的功夫,采取蹲腿側身的辦法,使自己顯得更加苗條;他感到自己的唱腔風格更適合演悲劇,于是他在晚年更多的是在悲劇風格、悲劇角色上下工夫。
程硯秋的表演,在眼神、身段、步法、指法、水袖、劍術等方面都有一系列的創造和與眾不同的特點,據說他有二百多種不同的水袖表演,很多都是化自太極拳。
如果把梅派的風格與程派相比,梅派突出的是清新自然,返璞歸真,而程派突出的是幽深綿邈,曲折委婉,這就是兩派在藝術上的不同追求。
“棱角分明”尚小云
尚小云的尚派風格是以陽剛見長。
在演唱上,他唱腔高亢剛健,氣力充沛,一氣呵成,善于運用立音、顫音、頓字和“節節高”的唱法。尚小云的嗓音寬亮圓潤,運用自如,以剛健為主,很適合唱青衣戲,如《二進宮》、《祭江》、《祭塔》等重頭唱工戲的大腔和高腔尤其出色。
在做功表演上,他強調一種力度,大開大闔,大起大落;提倡一種抑揚頓挫、棱角分明的表演。尚小云的表演充滿激情,強調氣勢,這方面也是尚派的一個很大的特色。
他的武功基礎深厚堅實,在《御碑亭》飾孟月華遇雨難行的滑步,《失子驚瘋》飾胡氏的多種瘋步和水袖,特別是在《昭君出塞》邊唱邊舞“趟馬”的圓場,堪稱絕技。在《湘江會》、《戰金山》、《秦良玉》、《相思寨》、《雙陽公主》等戲中的武打,技巧非常嫻熟,動作極其矯健敏捷。
“秀麗絕倫”荀慧生
荀慧生藝名“白牡丹”,舊時有人形容他:“白牡丹之容,則秀麗絕倫;白牡丹之身,則修短合度;白牡丹之神,則如芙蓉出水;白牡丹之行,則如楊柳臨風?!碑斈晁谖枧_上如何顛倒眾生,由此可窺一斑。
荀派的風格可以說是以陰柔制勝,和尚派的風格是正好相反的。有人說梅蘭芳是把昆曲化入了京劇,而荀慧生是把梆子化入了京劇。
荀慧生的表演風格,有人概括為五個字:美、媚、嬌、憨、脆。他的嗓音是沙啞之中帶有一種甜潤,所以形成了他唱腔以陰柔制勝的風格。
在表演上,荀慧生善于把程式化為生活,把生活又化為程式,使得程式化的表演和生活的動作能夠融為一體。比如他在表現少女的嬌憨的時候,有些咬嘴唇、側頭、側身、撕手絹的動作,過去在傳統戲中是沒有的,他把這些生活動作又加以美化,加以程式化,看起來非常自然、活潑,這也是荀派的一大特點。他的水袖比一般旦角的水袖要大,他的臺步也比一般旦角的臺步要大。這些是他根據當時觀眾的審美需求加以改革的。
所以,荀慧生的表演應該說是與時俱進的。
在念白上,荀慧生特別善于“風攪雪”的念白方法——把韻白和京白夾雜著來念,這種念白方式在京劇里叫作“風攪雪”。
荀慧生擅演花旦,而花旦里邊有幾種不同的戲路子。有一種叫作閨門旦,就是表現沒有出閣的少女,像孫玉姣、金玉奴等,叫小家碧玉;還有一種叫小旦,就是演丫環之類的角色,比如《紅娘》、《花田錯》。
荀慧生最善于演這兩類角色,他演的這些人物雖然都是小家碧玉,但是他的表演卻非常大氣,演出了大派的花旦。有人說,他演的是小家碧玉,但是作風卻是大家風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