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時期,我在寧鄉縣私立溈濱初級中學讀書,看到老師徐灼禮先生的書架上有一本《華英對照四書》,知道是《大學》、《中庸》、《論語》、《孟子》四種書的華英對照。心甚奇之,心甚愛之。
徐老師1900年出生,北京大學外語系學生,是林語堂、魯迅、徐志摩的弟子。畢業后在中央社、《大公報》工作過。他自述:當時生活在“矛盾苦悶”之中,“不滿現狀而又隨波浮沉,應世卑怯而又內懷傲慢”;抗戰軍興,回到寧鄉。時值溈濱中學初辦,其兄徐鈺禮先生當校長,便聘他來教英文和國文。徐灼禮先生到溈濱中學以后深得師生愛戴,他雖然沒有教我們班的課,但我心中對他甚為仰慕。
1950年3月,我在湖南省立一中高中畢業后回到溈濱中學教學,和徐老師同事一學期,第二學期他去了北京。他的那本《華英對照四書》給了他的姨妹姜國芬老師,姜老師日本留學生,曾是我的級任導師(現在稱為班主任),于是我從姜老師的書架上取來細讀。此書的原譯者是James Legge,民國二十五年十二月由上海國際出版社出版。我經常將“四書”中的難句對照華英來讀,能從比較中得到更透徹的解釋,于是愛不釋手。我后來到湖南師院讀大學,并留校工作,這本書也不曾離開過身邊。
1987年,我的兒子秦穎從華東師大讀完西方史學史研究生,獲得碩士學位回到湖南,到湖南出版社歷史讀物編輯室工作,后來他到了社科譯文編輯室,我便建議他將此書再版。
當時湖南人民出版社一度被撤銷,改為湖南出版社,譯文室也面臨被撤銷的命運,何敢再版英漢著作!
后來經過反復爭取,譯文室被保留了下來,于是再版《華英對照四書》的建議有了一線生機。秦穎向社里正式提出了選題報告,在社一級的選題論證會上,對這個選題意見分歧很大。據秦穎說,會上熊治祁、楊實同志極力支持,尤其是熊治祁的話起到了左右局勢的作用,終于得到通過。
湖南師大外語系劉重德教授住在我的樓上,與我過從甚密,秦穎常去請教。劉教授得知再版《華英對照四書》這個消息非常高興,并表示大力支持。出版社確定以理雅各譯本為基礎進行適當地校注,劉重德教授愿擔任這本書校注工作,由于工程太大,他建議秦穎邀請南昌大學羅志野教授參與。
羅志野教授回信,表現了極大的熱情,并說:“關于校注部分不會發生問題的。前三書就請劉先生校注,這也是最重要部分,劉先生是名家,由他校注更為合適,孟子就由我來校注。以后遇到什么難解決的事,都請先征求劉先生意見,至于我這里不會有什么的?!保?991年5月19日回信)
《華英對照四書》再版時,改為《漢英四書》。我記得《漢英四書》出版之前秦穎常常忙到深夜(當時他住在家里)。在交印的前夕對我說:“爸爸,你是善于挑毛病的,你把這本書中文原文清樣再看一遍,看能挑出什么毛??!”
我欣然同意,并開玩笑說:“我只看漢語原文和標點!但有一個條件:看出一個錯別字要十元?!?/p>
他說:“你看了再說吧?!?/p>
于是我坐下來就看,一直看完才休息。此時壁上的掛鐘已經指著凌晨二點?!稘h英四書》的漢語原文大樣,我未發現一個錯誤。第二天秦穎拿著大樣高高興興地上班去了!
1992年4月,湖南出版社出版的“漢英對照中國古典學術名著叢書”(照原書封面的繁體)第一本《漢英四書》就問世了,在社會上得到了廣泛的反響??梢哉f這種新的出版嘗試就一炮打響了。
《漢英四書》第一版印了八千冊,發行以后,很快售罄。湖南出版社便再接再厲,根據讀者反饋的情況,對該書作了修訂,將叢書名“漢英對照中國古典學術名著叢書”刪掉“學術”二字;全書內容,加了白話譯文:不僅是漢英對照”,還有文白對照?!稘h英四書》的封面就改為“漢英對照、文白對照《四書》”,1994年出了第二版。于是這套叢書的出版樣式成了中外古今三合一的形式了,開創了圖書出版的一種新的形式。這一改獲得了很好的社會效果?!豆饷魅請蟆泛汀段膮R報》發了消息,《中華讀書報》、《英語世界》發文推薦,香港浸會大學(Hong Kong Baptist University)費樂仁博士來信索購、中央文史研究館館長蕭乾先生來信贊揚,“走向世界叢書”的主編鐘叔河先生熱情給漢英《四書》寫序,這樣就促使這套叢書的成長和發展。
鐘叔河先生原是湖南出版社的老領導,他調出以后仍關心“母社”,在他為這套書所寫的“序”中說:
秦穎同志準備出版漢英對照中國古典名著,老實說,最初我有過一點擔心,因為我不太明白它的讀者究竟應該主要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而且既是古典名著,恐難找到合適的譯者,如果要新譯。不過,理雅各這本書我是一開頭就贊成列題的,它在文化交流史和翻譯史上的地位早已確定,……我以為,圖書出版雖然不可能不是一塊宣傳陣地,但和報紙、期刊、廣播、電視、劇場、歌廳等等別的宣傳陣地相比,總要有點不同,就是總要多一點文化氣,多一點歷史感,也就是說,出書不能只看時效,不能百分之百地跟著xx走。只要有文化歷史的眼光,看準了哪些書通過了歷史的篩選并將繼續保持歷史上的地位如理雅各的譯述,即使經濟效益差一點,一下子未必能多印,但一年兩年印它三本五本,于江河日下時顯示一點中流砥柱的形象,人們談起時能豎一下大拇指,不言自明亦在其中了。秦穎同志還年輕,卻能看到這一點,所以我高興。
最為令人敬佩的是蕭乾先生。他為此書的出版奮力呼喚,在不到一年半的時間內給此叢書責編者寫了十多封信和文章來激勵、謀劃、推薦。
蕭先生是著名記者和作家,時任中央文史研究館館長。他在百忙中給一個青年編輯回這么多信,實在令人感動。下面略轉述這些信的大意:
第一封信(1994年9月21日)是蕭乾先生婉辭英譯《史記》的請求后的回信。他說:“我今年八十五歲了,又在譯Ulysses(《尤利西斯》),所以不可能參加這一巨大工程。你何不找找楊憲益?!辈⑶野褩钕壬诜g方面的成就略作介紹,又把楊的地址和電話也告訴秦穎,還將另一位古典文學的譯者胡志揮先生介紹給秦穎,囑他“最好也取得聯系”。
第二封信(1994年10月30日)是蕭乾先生接到《周易》和《四書》兩個三合一對照本的回信。他看到書上所列叢書第一輯的篇目(《周易》、《尚書》、《詩經》、《四書》、《老子》、《孫子兵法》、《莊子》、《壇經》、《史記》、《楚辭》),蕭先生熱情地說:“從計劃看,你們要把這批古籍都譯成英文,這可是出版界的大事,也是英語界的大事。衷心祝愿你們獲得成功?!?/p>
第三封信(1995年3月30日)是蕭先生接到《楚辭》三合一本后的回信。他說:“你們在開創出版界一個新的方向,既普及了祖國名著,又提高了英語界水平,我目前在忙寫《二戰》,很想在《出版參考》上寫一短文表揚一下,容我騰出手吧?!?/p>
第四封信(1995年5月3日),蕭先生說:“拜讀大著《論〈詩經〉的幾個英譯本》……結尾處談到翻譯本身也是一種創造,甚有同感?!庇终f:“這套書已陳列在我枕畔及書架上,我將隨時捧讀,因它既可為我在古典方面補課,又可學學翻譯。日后如有領會,再為《讀書》寫一篇心得?!睆倪@封信中可以看到蕭先生謙虛和誠懇,是值得我永遠學習的。
第五封信(1995年5月6日),蕭先生說:“感謝你們寄來的《周易》、《詩經》、《孫子兵法》、《楚辭》及《老子》六種,不知這套書何時可以出齊?我想先在《英語世界》上介紹一下,對銷售可有直接作用。如另有所成當即給《讀書》。這套書不知將有港臺版否?臺灣一定會有出版社愿與你們合作?!?/p>
第六封信(1995年5月18日),蕭先生說:“我趕寫了一短介,已寄給(1)《光明日報》的《中華讀書報》,及(2)商務的《英語世界》。我想再翻讀一陣再考慮給《讀書》寫的問題。你真是位行家。這樣的人才出版界不多?!笔捛壬谧詈筮€勉勵幾句。
第七封信(1995年5月25日),蕭先生告訴秦穎幾個好消息,并給他巨大的鼓勵。他說:“拙稿晌即在《光明日報——中華讀書報》刊出,當復制后寄上?!队⒄Z世界》也已回信。他們發稿早,又有翻譯過程,說九月可刊出。這種文章我常寫不應再由貴社付酬?!薄跋M銈兺瑐惗氐模ㄈ鏟rofokein)及舊金山及紐約專售中國書的書店聯系一下。另外是港臺,因為你們這套書,凡有中國人的地方,都必有讀者?!薄俺霭婵谌缬兄钦邞o你們頒個獎?!?/p>
第八封信(1995年6月10日),秦穎在信中再次提出按照社里的慣例,凡為社里所出書寫了評論的作者,社里要按照他所得的報酬再發給一份報酬。蕭先生發火了,義正詞嚴地批評了這種做法,叫他轉給社領導看。這封信的內容這里應該從實招來,公之于眾:
秦穎同志,接你信我很難過。我寫過一些書報評論,但從未得過出版單位的分文,而你兩次來信提此事,使我覺得有賞新聞已夠丟人,夠不健康的了,貴社還在提倡有賞評論。我認為切切不可這樣。如果報刊上評論作者都接紅包,我則今后再不看(更不寫)評論了。
我是真心欣賞尊編的這套書,真心認為它們對在古典著作,在翻譯,在中文需要補課的人們,是及時雨。我珍貴你們送我的這套書甚于我書架上許多出版社送我的許多新書。我是真心為了普及你們這套書而寫評論的。不少出版社送我更多(有時全集達二十卷精裝),但引不起我寫評論的興致。我的大學(燕京)畢業論文(《書評研究》)(八十年代《人民日報》重印過)。我主張書評(正如一切言論)應具獨立性,獨立才能客觀,客觀才有一讀的價值。你們社出了許多受社會歡迎的好書,不需要用這種辦法來推廣。(請恕我直率)。所以我非但拒絕您社的酬勞,并且嚴肅建議廢棄這種辦法。這將在出版界帶個很不好的,很不健康的頭。一家出了那么多好書的出版社,不需要出此。
你反正要調廣州了,我建議你把此信給您社領導看看。如我談錯了,請批駁。如果還有點道理,請考慮。
祝好
蕭乾1996.6.10
秦穎看了此信以后,感到很歉疚,向蕭乾先生作檢討,賠禮道歉。秦穎認為蕭先生事先已表示卻酬,就不應該再次堅持了。出版社在市場化的環境下,宣傳促銷的獎勵政策并沒有問題,錯就錯在自己錯用了這種獎勵,傷害了蕭先生純正的用心和感情。當然,蕭先生的批評,也使秦穎感到高興,因為這使人看到蕭先生的評論是獨立的、客觀的,是對他工作成果最高的肯定和獎勵。
第九封信(1995年6月19日),蕭先生說“前者關于雙重稿酬問題,我的話太魯莽了,請勿見怪?!蹦憧词捪壬鷮δ贻p人是多么細致和愛護備至。蕭先生告訴責任編輯秦穎他寫的《三種愿望同時滿足——介紹英漢對照中國古典名著叢書》一文已在《中華讀書報》發表了,又將譯成英文在《英語世界》刊出,并將英文譯稿寄秦穎,請秦過目后直接寄《英語世界》雜志編者。
第十封信(1996年5月31日)婉拒為莎士比亞全集寫序。
第十一封信(1996年6月16日),蕭先生建議:“除了經典名著之外,明清小說的對照本讀者會不會更多些?如紅樓或老殘?”
以上我不厭其煩地多錄了一點,一方面是表明這套“漢英對照中國古典名著叢書”的問世是社會催生的,另一方面是對中央文史研究館館長蕭乾先生如此關心這套英漢對照叢書的出版的敬仰。
還應該對蕭乾先生的推介文章略作述評。
蕭乾先生給編者寫了那么多信猶嫌不夠,還要寫評論公開向社會推薦,他的推介文章的題目是:《三種愿望同時滿足——介紹“英漢對照中國古典名著叢書”》。此文的頭一段開宗明義就說:“我相信許多人都想就中國古典的經史子集補補課,倘若不但可以滿足這一愿望,還能學學英語、學學翻譯,那就更理想了。去年以來湖南出版社刊印的這套文白對照、英漢對照的中國古典名著叢書就頗能滿足這一愿望?!边@里指出三種愿望是:經、史、子集補課,學英語,學翻譯。下面具體講內容。這套叢書已出的就有《周易》、《尚書》、《詩經》、《四書》、《老子》、《孫子兵法》、《莊子》、《楚辭》等,都有文白對照,白話譯文不少出自名家之手。這些原著都艱深難懂,譯成白話就容易多了。英文譯本的選擇很嚴謹,譯者如有不妥之處,校注者就加以糾正。有的譯本還附有人名、地名、職官、典章制度的對照表,此書還有一個特色:大多加了索引,如《老子》中的“道”七十三處和“?!倍咛?,這對讀者以至研究者都極有裨益。書前還有一篇前言介紹原著的時代背景和藝術手法,都是通過現代觀點甚至世界文學的角度來闡述的??傊?,這是一套最實惠的好書,是值得推薦的。
蕭先生的評介文章一出來,當然這套書便不脛而走了。
蕭乾先生的這篇評介文章對這套叢書做了很高的評介,稍嫌不足的是對弘揚中國文化的作用提得不夠高。
蕭先生還提出一個期望,他在信中對秦穎說:“出版口如有智者應該給你們頒個獎?!保ǖ谄叻庑牛?/p>
這個不足和期望,后來由《大中華文庫》的總編輯楊牧之先生彌補了。1995年春,湖南新聞出版局副局長張光華、湖南出版社副社長尹飛舟、編輯室副主任秦穎到北京調研時,楊先生特別約請他們座談。當秦穎匯報了漢英對照古典名著叢書的出版情況后,楊牧之先生很驚異,并表現出濃厚的興趣,因為這與他正醞釀的《大中華文庫》不謀而合,于是正式邀請湖南出版社參加新聞出版署的大中華文庫的工作,同時希望原叢書停止出版。由于出版的慣性,加上《大中華文庫》工程浩大,1998年初,熊治祁社長和尹飛舟副社長專程去北京,跟楊牧之先生匯報,并允諾將已組稿的近二十部書稿出版后淡出,然后全力投入到《大中華文庫》編輯出版中。1999年第一輯十程出版,參與單位為外文出版社、湖南出版社和新世界出版社,其中《老子》、《論語》、《莊子》、《孟子》、《荀子》五種為湖南出版社出版。之后,《大中華文庫》出版隊伍不斷壯大,有十余家加入,已出版一百多種英漢對照本,還出版了多語種版本,為傳播中華文化,促進世界文化交流與合作而貢獻力量。
湖南出版社出版的這套文白對照、漢英對照三合一的叢書到停止出版時已經出版發行了十六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