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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西游

      發布時間:2025-06-15 21:55:01   來源:作文大全    點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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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年寒冬,大三的時候,我到四川去,是為了離開我的母親。我搭上了一輛往廣元去的車。時至春運,人人都忙著回家,這條線又是人格外多的,好不容易才買到一張臨客的車票。這輛綠皮車本來是去寶雞的。如今延長至了成都。這是我第一次出遠門。也是第一次到西邊去。一上火車,那些陌生人的面孔帶來了令人窒息的輕松感受。

      我坐在座位上,身旁坐了一個男人,對面坐了一個婦女,在旁邊的旁邊,坐著年輕一些的人。我坐下來就是一天。除了時時伏在小桌上睡覺,便是木塑般看著窗外,幾乎連廁所都沒有去過。到了午飯和晚飯的時間,就把包里的牛肉、面包拿出來吃。

      我想其他人可能覺得我很怪,他們都不時來來回回,去個廁所,跟陌生人說點話,或者做點別的什么??晌抑牢也贿^是他們大腦中一閃而過的念頭而已?;疖嚨搅岁兾饕院?,就到了山里了,處處有積雪。我看著山里的那些積雪,覺得快慰、寧靜。山是很高的山,很美,有高峻的山峰和幽深的峽谷。

      聽說快車到成都當時只要23個小時,但這輛車要走兩天兩夜。夜深的時候火車到了秦嶺。在這里停留了很長時間。但是廣播上說:“由于秦嶺的地名不好,請大家不要下車?!边@個說法讓我很感到奇特,這個廣播來回播了好幾遍,每次我都凝神細聽,似乎確實如此,或者我聽錯了。

      火車上的長夜似乎也并不難捱,轉瞬到了第二天。不知什么時候,我身邊的男人已經下車了,車廂里變空了很多?;疖嚨搅藢氹u,人便下得差不多了。我從座位上活了過來,在這30個小時里第一次站起來,從一個車廂走到另外一個車廂。四處空落落的,根本沒剩下幾個人。

      寶雞之后。離四川近了,車卻不怎么肯走了,經常在一個荒僻的地方一停幾個小時。我面前對著一堆積雪,或者一處峽谷,看著它,似乎要相守無窮無盡的時光。我從書包中掏出一本書,書名叫《艾米麗·狄金森一生的愛與死》:“晨曦比以往更柔和——毛栗正變為深棕——漿果的臉頰更加豐滿——玫瑰已離開小鎮——”

      而這一頁的書上有一張黑白照片的插圖,顯示是一片山坡。我面前恰好有一片山坡,跟插圖上的山坡如出一轍。我認真地對比了這兩者。發現幾乎是同一片山坡:同樣的坡度,同樣的荒蕪。這是片無比沉靜的山坡,千百年來無人發現,而這千百年時間像火車一樣靜止。我看這片山坡和這頁書很長一段時間,直到火車又重新開始啟動。后來我就開始在車廂里走,一直走到了餐車。餐車上空空蕩蕩。我讓大師傅給我來一碗面。

      “姑娘,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到廣元?!?/p>

      “是去看男朋友嗎?”

      “不是?!蔽铱粗矍鞍滓碌拇髱煾?,匆忙地為自己去廣元找了一個理由,“我家在那?!?/p>

      “你家是廣元的?我們老鄉,我是綿陽的。你家在廣元哪里?”年老皺臉的大師傅笑瞇瞇的,再三地刨根問底,路長寂寞,或者習慣和年輕女孩搭訕。

      “……526廠,在山里?!?/p>

      “哦!你家是526廠的!你叫什么名字?”

      “……”王夢魚?!蔽矣仓^皮,把朋友的名字說了出來,想長話短說,生怕他聽出我的普通話中毫不摻雜四川口音。

      他卻沒注意到這點,繼續發問:“有男朋友了嗎?”

      餐車怪叔叔的詢問令人厭煩,但只得按照套路回答,“有?!?/p>

      “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胡說道:“警察?!?/p>

      “你看!”他大驚小怪,指著我隨身攜帶的單肩挎包,“男朋友在北京當警察,過年了,就這么讓女朋友回家!啥子也不給捎!”

      “這……”

      怪叔叔興奮不已,忙不迭地把這個話題繼續下去,喊來在旁邊閑聊的好幾個同事,提醒他們注意我癟癟的挎包,并再三跟我申明,如果是他,絕不會這樣做。

      火車終于到了廣元,我在陌生的地方下了車。

      接到了夢魚的電話,她說,她和她的媽媽都到廣元來接我,但是火車到得太遲,她們再不回去就沒有末班汽車了,所以只好走了。夢魚說,讓我在廣元找一個小旅店住一晚,第二天去汽車站搭一輛車直接到三堆。

      這是夜幕降臨的時刻,我走出火車站,看到這是一個江城,嘉陵江把小城分成兩半。一條大橋跨越南北。滿城的燈光漸次燃起,空氣中有從未聞到過的氣味,令我心情激蕩。我漫無目的地過了橋,橋邊有許多水果攤,許多人來來往往、嘰嘰喳喳,臨近過年,節日的氣氛很是濃烈。

      我發現沒帶身份證,無法去小旅館,便找到了一個網吧,默寫了自己的身份證號碼。交十塊錢包夜。QQ上一些頭像亮著,這些人熟悉的名字抵消了在陌生地方網吧的疏離感?!澳慊丶伊藛?”哪個“大嘴”問我?!皼]有。我去同學家過年?!薄安换刈约杭覇?”“不?!蔽彝蝗坏叵肫鹆宋覌?,心里一陣疼痛。我媽其實并不知道我已經到了四川。

      大巴向三堆駛去,一路上盡是美麗的山景與江景。我想起夢魚在北京時跟我描述的她的高中往事?!霸趶V元上高中,每個周末回三堆?!眽趑~說,“要坐大巴。山路十分險峻、陡峭。有一次,前面一輛車出事了,我乘坐的那輛大巴沒有及時剎車,就撞上去了,前面的玻璃一下子全碎了。我就坐在第一排,離司機最近的地方。那一刻一動也沒有動,就這樣眼睜睜看著前面的玻璃碎了。那個瞬間突然感到跟死亡非常接近,卻不害怕,仿佛一直期待著這一刻。死是有誘惑力的,你不覺得么?”

      現在,我就坐在那輛從廣元到三堆的大巴上了。山路果然如夢魚所說,有無數道彎,轉彎的時候必須鳴笛,因為不知道那一面的狀況,每每在狹窄的山路上跟另一輛車擦身而過。終于到了三堆鎮,下車的地方是一片熱鬧的集市。許多人坐在集市上吃各種小吃,人們摩肩接踵,背筐的婦人比比皆是。夢魚早就在下車的地方等我了,我一眼看見了她。她穿著波西米亞的彩條長衫,顯得那么飄逸不群。

      526廠的宿舍區建筑在山上,我們走著石板路,繞過了許多棟居民樓,來到了最后一棟。這一棟緊臨著山,樓正對著山坡,山坡上仍是一片瑩潤的綠色。山不高,一會兒就能到山頂的樣子。我猜想就是這座山,夢魚說她念初中的時候,那一年,因為暗戀一個長得很像《機器貓》里面“小孬”的男生,痛苦得不行,覺得自己不會再愛上別人了,一想到在余下的很多年里將面對一個無人可愛的世界,就難過得要命,她想,得干點兒什么紀念一下,于是在晚自習結束之后,爬到山上,點燃了生平第一根煙。山風吹著,山上一片黑暗,只有香煙在暗中明滅。夢魚說,“那時候,我覺得女孩子抽煙是一件特別酷的事情,在鎮上,只有街妹和雞才會旁若無人地叼著煙,街妹和雞是社會女青年,是不正經的女人。不正經的女人都特別酷,我覺得?!?/p>

      一直到山下有幾個聲音在喊著她的名字,她才慢慢地走下山去。

      我的媽媽是不會生這樣一個女兒的,穿波西米亞的衣服,穿鼻環,有時抽煙,跟樂隊主唱談戀愛。我知道夢魚是個好人,用“品學兼優”形容很貼切,但她的外表總是徘徊在“正經”和“不正經”之間,僅比小朋克稍溫和一點。我們一起走到樓上去,這棟八十年代風格的板樓如其他地區的板樓一樣,每一層樓梯的拐角處都是一個陽臺,中間用空心磚壘到頂,山風

      呼呼地吹上來。走在這樣的樓梯上有點風雨飄搖,但習慣了也就不會了。我們走到五層,門開著,夢魚的媽媽在門內焦急地等著我們。

      夢魚的媽媽總是聳著肩膀,把衣服緊緊地裹住身體,走來走去,一副焦慮的樣子。她戴著黑框眼鏡,顯得文靜??吹轿覀兘K于進來了,這才仿佛放心,現出高興的神氣。我馬上聞到屋子里清新的潮濕氣息,剛擦過的地板并沒有鋪地磚,但是異常潔凈。家具很少,每一樣都擦得亮晶晶的。夢魚的媽媽問我們要吃什么。還說了一些別的話。我拘謹而笨拙地說:“不用忙了?!边^了半個小時,夢魚擺開從外面買的早點,我們開始吃東西。

      我忍不住對夢魚的媽媽說,“你的家很像我家。我家也住在山邊,也是母女二人,也是這樣的地板天天擦得很干凈?!蔽艺f得斷斷續續,亂七八糟,擔心夢魚的媽媽沒有聽懂,但是她聽懂了,并露出笑容。這讓我想起夢魚過去對我形容她的媽媽,是一個非常文藝的人。

      下午的時候一個女孩來到這里找夢魚。她是夢魚過去的朋友?!ケ本┲?。她們一起念了小學和初中。526廠的女孩子們并不都像夢魚一樣,像夢魚的其實非常的少。這女孩留著素淡的長發,草草地在腦后梳起來,臉上嚴肅,就像她刻板的衣服。她在床邊坐了一陣,又站起來把玩寫字臺上的小東西。打聽夢魚有沒有去過十三陵,有沒有勤工儉學。我幾乎記不住她說了些什么。她很快告辭離開。

      “我們去三堆鎮子上耍一陣吧!”夢魚高興地說。

      我們一起下樓,在526廠宿舍區的石板路上高高低低地走著。夢魚講一些當地的軼事給我聽。這個工廠是造原子彈的,在紅色時代發揮著極重大的軍事作用,而現在已經衰落了?!坝袀€清潔工,打掃過衛生之后,習慣性地用手去擰墩布。他的手馬上就殘掉了,成了雞爪子的形狀,就是他當時在擰墩布的那個形狀?!焙嗽蠘O其危險,526廠的人常年生活在安全生產的陰影下,此類故事總是層出不窮。技術人員去廠里要坐上一輛班車,往更深的山里面去?!拔覀冞@里,五六十年代的清華、北大畢業的多得很?!笨匆娨欢牙项^簇擁在路邊打牌,夢魚說,并暗暗指給我其中的某位?!八褪钱斈瓯贝蟮漠厴I生?!薄澳撬F在怎樣?”“他們來到這山溝溝里,后來也便過著跟別人一樣的生活,到現在還是,經常還有人瞧不起他們的,——你還北大畢業的哩,也不過和我一樣嘛!”

      很快走到我下車的那個地方了。526廠宿舍跟外界是用一面大門隔開來,大門的形狀有點像當年的牌坊。而宿舍區的南邊。有幾乎平行的一條街,那就是三堆鎮。

      三堆鎮是個上百年的老鎮子,也有可能一二百年都不止。我們觸目所見的背筐的婦女,有的是鎮子上的人,有的是附近的農戶。這是個山村——526廠生長在山村里,是村子里的城市人口,被四面的山村包圍。夢魚說,她小的時候,有時候會看見當地的農婦占據某一個山頭,在上面罵街。罵著罵著,被罵的另一個農婦便占據了對面的山頭,與她對著罵。夢魚說起在兩個山頭對罵的農婦的時候,總是興高采烈。她小的時候,就是因為受了這樣一番的鄉土教育,才很小就醒悟出人生其實是極簡單的一件事情。

      “姑娘,先到市場上選一斤左右的五花肉,你不會不會選肉吧?顏色要紅,肥瘦要分明,紋路要清晰,別買那種囊囊揣揣的東西,價錢么……北京和成都都在四塊五到五塊五之間,魯地應該比這個便宜,給完錢記得拿肉!聽見沒!調料呢,醬油和姜你家肯定有,其他的就要現買了,估計這道菜你也就做一次,新鮮勁兒一過就不玩了,所以咱們就只買一頓的。到買調料的攤子上,告訴老板你要八角、草果、三萘、花椒、干辣椒以及一小塊紅糖,八角、干辣椒和花椒你應該認識,草果的形狀有點像橄欖,棕色的,上面有豎紋,三萘樣子有點像姜片,白色的,你不認識也沒關系,反正老板認識。這五樣可以合在一起稱,咱們要兩塊錢的,紅糖要五毛錢的就行?!?/p>

      夢魚對我這么說,并且要手把手教我做紅燒肉的時候,我知道她的智慧是從農婦那里得來的。而那些給她靈感,在她們自己并不知覺的情況下給她人生啟蒙教育的農婦們,此刻正背著筐,走在三堆鎮異常逼仄的山路上。夢魚指給我看:“這個房子可能已經一百多年了?!蔽翼樦氖种缚催^去,看到一臉褶皺,仿佛玄武巖經過數百萬年地質運動后形成的那張臉的老太太,正蹲坐在門前的小板凳上,而她身后的門,窄得只有一條,順著門里面狹窄的樓梯上去,應該就是我所能看到的上面的閣樓。閣樓曾經雕梁畫棟,現在仍然看得出來,那些精致的雕刻已經剝落了色彩,灰頭土臉。古色古香。

      黃昏時分,我們又走在526廠宿舍區崎嶇的山路上了,這次是要去大姨家。在大姨家吃晚飯。

      夢魚的媽媽不是四川人,是江蘇人,是夢魚爸爸的大學同學,畢業后一起來到了526。因此,夢魚的大姨應該也是江蘇人。這一家人如何整體搬遷到了四川,必定是一個漫長的故事。

      大姨夫來開門,是一個瘦削且略有駝背的中年人。他沉默寡言,滿腹心事,打開門之后,露出微微的笑容,很快便去繼續做菜了。我們便和夢魚的表弟有魚一起玩。有魚比夢魚只小一歲,是最普通的四川男孩的那個樣子:圓臉,笑模樣,個子不高,圓活的身體,在姐姐面前,說話有點發嗲。正在玩,大姨夫端過來一碗湯?!斑@是醪糟雞蛋,醪糟是自己做的?!贝笠谭虻乃拇谝舴浅V?,幾乎不會說普通話。他站在邊上,要看著我喝下去。我生怕拂他的美意。端起來一口喝完,甚至不及感受醪糟的味道。我想看見大姨夫的笑容,但他默默地走開了。

      菜擺了一桌子,每一樣都很精致。大姨,夢魚的媽媽,夢魚,有魚,他們都在勸我多吃點。一家人最有信心拿出來待客的,恐怕便是大姨夫的廚藝。而我,則是第一次做別人家的客人。年漸漸地臨近了,外面有散散落落鞭炮的聲音??諝鉂駶?,略含涼氣而絕不寒冷。大姨家照例是兩房一廳,只是凌亂了許多。

      “大姨夫早年也是喜歡文學的!”夢魚和我說。

      夢魚的媽媽說,大姨夫一直最喜歡的是夢魚。甚至比對自己的兒子有魚還要喜歡,還要好。夢魚去北京上大學,他特別高興,他自己的兒子有魚,只考上了四川本地的一所學校,在成都上學。漸漸地,大家全都在七嘴八舌說大姨夫,說他有才,屈尊俯就、勉強地、默默地生活在這個山溝里?!按笠谭蛞窃诒本?,在什么地方,到現在,也好了不起噢!’夢魚笑著說。

      “大姨和大姨夫感情不好。一直都要離婚?!背隽舜笠碳业穆飞?,夢魚對我說。

      “啊?”我大吃一驚。

      “為了有魚,才過到了現在?!?/p>

      “為什么?”

      “大姨有精神病,曾經發作過幾次。大姨夫不想就這么生活一輩子,可是又不能扔下大姨不管?!?/p>

      我想起那個跟夢魚的媽媽很不一樣、沉默寡言的大姨,和緊張地坐在餐桌邊,表情尷尬,聽著大家不??浯笠谭?。他們這兩個人,竟然生下天真爛漫的有魚。這是太沉重的話題,我不知道該怎樣繼續。山石板路逐漸地走到了頭,在黑夜中,許多個窗戶中亮著溫暖的燈光,有的燭黃。有的瑩白。我禁不住問,“你爸爸現在好么?”

      “我都有好幾年沒見過他了!”夢魚說?!安粫缘?/p>

      他現在怎樣。上一次聽到他的消息是在去年。多半年以前,有人說在外頭看見他,在賣燒餅?!?/p>

      夢魚常用來形容她爸爸的一個字是“渾”,雖然我知道,她其實很愛他。這個父親,每次看見她,都會想給她一點錢,可是偏偏沒有。他每次都承諾,并且下決心攢下點錢來給夢魚。但他竟然會同夢魚悄悄地商量,讓她把壓歲錢拿出來,讓他去請朋友,或者還賭債?!八惠呑雍臀覌屧谝黄?,生活在有文化的老婆身邊,總覺得有壓力?!边@是夢魚想來想去,想出來的她爸爸為什么要跟著一個賣燒餅的黑胖女人走掉的唯一原因。

      跟大姨夫畢竟不同,她父親有過短暫的顯赫。那時候突然重視起大學生,她父親陰差陽錯地當上了一個小廠的廠長。那段時間,父親經常都不在家里。他在外面花天酒地,身邊圍繞了一群幫閑?!昂髞戆l現有幾十萬公款不知去向?!庇谑撬母赣H面臨牢獄之災。他其實一個錢都不曾拿到家里,誰也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那么大的窟窿,沒準都被他吃喝玩樂用掉在一群朋友以及什么女人身上。她的母親拿出了家中所有的積蓄,她的父親才不至于判刑。

      “半年以后,他還是同那個賣燒餅的走掉了?!?/p>

      那年冬天在廣元,我第一次吃到四川火鍋?;疱伿谴笠谭蜃龅?,我們團團簇擁在火鍋前,我手中捧著一碗蒜蓉香油,一開始令我奇怪。在我家鄉魯地,沒有人會這樣吃香油。其實四川人不是只愛吃麻辣的,他們最愛的是“香”的。日本料理在成都,館子開不起來,就是因為它“不香”。那年冬天,我在廣元,第一次吃原汁原味地道的四川火鍋。夢魚的媽媽撈起一塊鴨腸,略顯擔心地說:“其實,我總也弄不清楚這些東西到底熟了沒熟?!?/p>

      夢魚當時正在跟樂隊主唱談戀愛,他們住在甘家口的一個一室一廳里面,那個房子本來空落落的,夢魚在便宜的批發市場買來一種只有她知道其中奧秘的地毯,鋪上去后,房間高雅而明媚。吃飯的小桌子形狀像個線軸,是房東扔下的,夢魚買了桶油漆,不僅漆上顏色,還畫上各種圖案。那個屋子成為我們宿舍女生的樂園。我們都喜歡在放學之后,跟著夢魚回家。我們的學校離那個房子很近。我們穿過一個很大的菜市場,買了燒餅,看著夢魚買菜。有一次我在她家玩了一天,吃了若干斤荔枝,幾個餅,幾碗魚湯。一切都很好吃,可是不能飽,回到學校要補充一碗蘭州拉面。

      夢魚的媽媽不知道甘家口的那件事。但樂隊主唱她是知道的?!胞?,那個小白,到底怎樣嘛?”夢魚的媽媽非常想問我關于夢魚在北京的一切。她對北京其實很熟悉,但那是若干年前的北京,她年輕的時候在北京上大學?!拔覌寢屍鋵嵰恢睈鄣氖橇硪粋€人,那個人,現在在清華當教授?!眽趑~曾經對我說過。他們許多年再也沒有見面。我對夢魚的媽媽說,“小白對夢魚可好了!”夢魚的媽媽說,“小白長得什么樣?”我說:“長得可帥了!”夢魚的媽媽說:“小白到底好不好?”我說:“小白可好了!”夢魚的媽媽露出笑容。

      夢魚的媽媽總是習慣性的聳著肩膀,在吃火鍋的時候仍舊如此,仿佛正在經歷著寒冷。那天我還吃到了四川香腸,粵昧的和川味的,每年過年的時候,這里家家戶戶都掛著香腸。我們在石板路上走路的時候,經常像是要穿越香腸的叢林。大姨夫的香腸做的自然不錯,粵味和川味都做一些,夢魚說,她更愛吃粵味的。此刻我們在吃著香腸、鴨腸、羊肉、百葉、油豆皮和許多青菜。青菜從鍋里拿出來的時候尤其的辣,夢魚說,往調料碗里加進一些醋就好了。

      我就在夢魚的家里待著,爬爬山,聊聊天,看一家人準備過年。

      然后就開始擔心我的媽媽。

      我的媽媽,我沒有給她打電話,我讓宿舍里的同學跟她說,我去四川了。去年過年,我是在北京過的。她一定覺得我是冷酷無情的人。她不知道我一直一直都在想著她。

      在坐火車的時候。在獨自一人在北京的時候。在四川。在每時每刻。因為一直想著她,所以每一刻都不能高興地笑出來。

      我想要離開我的母親。這是這幾年的想法。當我越愛她的時候,就越想要逃開。我們之間有一些具體的矛盾,具體的問題,比如說,我說,我不想按照她的想法,學微電子學了。我想要改行,換專業,學文科。我的母親就像遭遇了晴天霹靂一樣倒下了。這幾年,我沒有回家,但并不是沒有見過我的母親。她時時坐了火車,從魯地到北京來??匆娢?,她以淚洗面,再三勸說。我說:“事情沒有那么嚴重,我即使現在退學,也還不晚?!蔽业哪赣H噙著淚。說:“你知道么,那天接到你的電話,我騎著車子在路上,就暈倒了,幾個路人把我送進了醫院……”我的心一涼,半天不敢說一句話。等到我終于說出話的時候,語氣變得更加的生硬。等我上學去的時候,她在樓下逡巡,碰見年輕的面孔在操場閑逛,去跟人家攀談,“我的女兒面臨一個問題……”那個同學聽說這樣的情況,自告奮勇地要來勸說我。我看到一個矮個子、滿臉懵懂氣息的男生興高采烈地站在樓下,準備對我進行一番教育。

      “你平時喜歡干什么?”男生走在我身邊,半天才找到一個話題。

      “撿垃圾?!蔽液谥樥f。

      “撿垃圾干什么?”

      “吃?!蔽艺f。

      離開我的時候,那男生的眼神充滿了恐懼。我看著他,我急切想要擺脫他的目的達到了,但這并不讓我覺得快樂。

      “你會擔心自己哪一天變成精神病么?”我問夢魚。

      “擔心有什么用?要變成精神病,就只能變成精神病了,讓別人擔心?!眽趑~說。

      “一點都不擔心么?”我問。

      “你知道么?”夢魚說,“我小舅舅就是精神病。然后再往上一輩,也有精神病。我舅舅和我大姨的精神病都是遺傳的?!?/p>

      “……我姥姥和我姑姑,也都是精神病患者?!?/p>

      “我舅舅是精神病,這在526廠是人人都知道的。526廠里有許多精神病,男女老少的很齊全。我記得有一個年輕的女瘋子很愛美,喜歡在太陽底下用彩色的毛線編頭發,她總在冬天被人搞大肚子,貓一樣把孩子生在沒人知道的地方,然后繼續在太陽底下用彩色的毛線編頭發。我舅舅也是這些精神病中的一個,不同的是他住在家里,有我姥姥照顧他,不會讓他跑到外頭去。本來這樣也挺好的,但我姥姥非要帶著舅舅到另外一個地方去。姥姥說,想給舅舅找個媳婦,526廠的人都知道舅舅是瘋子,在這里是肯定找不到媳婦的,所以要到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去?!?/p>

      “你姥姥真是一個有主意的人。我小姑姑也在一個廠里,是很有名的精神病,許多人可能不認識廠長,但都認識她,因為她每天都在廠門口轉悠,帶著她的孩子。我在那個廠里的子弟中學讀初中,有一天。同學說:有人找你。我向外面一看,看見是我姑姑。全班都騷動了,都向外看。我簡直窘迫極了,不能夠出門,但后來還是出門了。我忘了她找我是做什么的。后來有同學追問我為什么那個人會來找我。我沒辦法說謊,只好告訴其中一個,她是我的姑姑。她后來變得很胖,很難看?!掖蠊煤髞砺裨刮?,跟我小姑這么近。為什么不經常去看看她,我支支吾吾,說不出口。后來你舅舅怎么樣了?”

      “我高三那年,姥姥被舅舅掐死在浴缸里?!?/p>

      新年之夜像之前的許多個新年之夜一樣,先被

      滿懷期待,又被胡亂度過了。526廠一晚上的鞭炮盛大。在晚上八點鐘左右,我給我媽去了電話。夢魚和她的媽媽都告訴我說,“快去給你媽媽打電話?!蔽业哪_步挪向電話之后,幾乎不敢去撥那個號碼。去年,我家還沒有裝電話。我母親為了要打一個電話給我,而且是一定要打那個電話給我,不得己要敲開鄰居家的門。她聽得到鄰居家有人,但是遲遲沒有人來開門。本來她可以走了的,她都準備要走了。但是想想,必須要打這個電話給我,就又回轉來,繼續敲門,并大聲喊著鄰居的名字。門終于開了,那個男性的鄰居衣衫凌亂,極不耐煩地問她有什么事。

      “我要給女兒打一個電話,用一下你家的電話機?!?/p>

      打完電話之后,我媽無意中張望了臥室一眼,看見一個認識的人,是單位一個年輕卻粗黑丑陋的女勤雜工在里面,把自己緊緊裹在床上的被子里。

      我媽媽像水仙一樣清潔,她應該是一位圣處女,她的眼睛中不應該容納這個世界上一切骯臟的事物,她像葡萄一樣應該被小心呵護,不應該把她暴露在風中太久。不知道為什么,打電話之前我想起了這件事。這件事讓我難受得要流下淚來。

      當我們在廠里玩膩了的時候。我們就到山上去玩。出發之前,夢魚準備了野餐的食物:蒸好的香腸,面包片,水果。夢魚穿著深藍色的休閑夾克,更加顯得她的皮膚雪白,晶瑩剔透,我忍不住用手刮一下,感覺像觸到了一種極新鮮的果肉,真正膚如凝脂。她把準備好的東西一樣一樣放進登山包里,然后背在肩上,我要分擔一些,她也不肯。她說,當年,她的爸爸是一個裝包高手,每次都能把許多東西放進一個包里,但是后來,有一次,她要去廣元上學的時候,她自己裝完的箱子,裝完多出來一樣東西。她的媽媽說,瞧這孩子!讓你爸給你裝!她的爸爸就把所有東西掏出來,重新裝那個包,裝完之后,卻多出來了三樣東西。

      “所以,我打包的水平是一流的!”夢魚笑著,喊著我們一起出門。

      我,夢魚,有魚,我們三個人,到一個山上去游蕩。與其說是去爬山,不如說是去看山谷。山谷中鮮花盛開——是那種明媚的草綠,被陽光蕩滌得幾乎透明,其中開滿黃色的油菜花?!斑@是冬天?!蔽也坏貌惶嵝炎约?。但確乎感覺是春天呢。那些綠都是剛剛萌發出來的,清透的綠色到處都是,綠色在蔓延,在包圍,在重疊。綠色把自己弄得更加像是綠色,在陽光下理直氣壯,縱聲歌唱,哈哈大笑……我們爬到高處向下看,更加心曠神怡。

      夢魚仿佛一直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哼著歌。我和有魚說話,但她很久都沒有和我們說話。她在微笑,唱歌,自顧自地把食物從包里拿出來,然后微笑著喊我們來吃。山風吹著她的衣衫,和面龐,和頭發,她坐在山頂上,坐在一些食物的面前,哼著歌,被陽光照著。

      “有魚,你喜歡啥子樣子的女生,說來聽聽?!眽趑~打趣有魚說。

      “對我好?!庇恤~說。

      “還有哩?”

      “對我好就好了嘛?!?/p>

      “你娃就沒有別的要求了噻?這個要求太無聊了嘛?!眽趑~笑。

      “我覺得沒什么無聊啊,生活嘛,畢竟是生活。對我好,做一手好菜,會洗衣,會干家務,腦袋里不要成天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就可以了嘛?!?/p>

      “那像我,和你麗姐姐這樣的,要和你娃結婚,你都會拒絕我們噻?”

      “姐姐!”有魚假裝生氣地捶打夢魚,“你要和我結婚,法律不讓嘛!麗姐要和我結婚,麗姐不干嘛!像我這樣的,只好隨便找一個嘍!要不你給我找,包辦婚姻我覺得很幸福,我就不自己找了嘛……”

      “呵呵呵……”夢魚輕倩地笑了起來,眼睛向更遠處望去。我知道她又劃入自己的世界中了。她輕聲哼了一句民歌:“我可愛的小馬車喲!你可要乖乖的!”

      那一年冬天,我在廣元,三堆鎮,在夢魚家里過年。那是我第一次到西邊去。我到那里去,是為了離開我的母親?!疤珢垡粋€人會愛到寧愿離開她的程度?!蔽夷菚r寫下這么一句話?,F在才知道,這句話是錯的。問題不是在于愛,而在于無力。我繼承的是我母親的柔弱,正如她無法因為愛我而對我做正確的事一樣,我雖然愛她,在那一年,那個時候,無法做我應該做的、正確的事。后來我不顧夢魚和夢魚媽媽,夢魚大姨。夢魚大姨夫和有魚的挽留,執意要一個人回北京去,而不是同夢魚一起回去。我一個人回了北京,在火車上站了20多個小時。站在過道,或者有時候借別人的座位坐一坐。這20多個小時,在當時看來,真是一段難熬的時光。但因其難捱,反而更合乎我的心意。我希望自己受苦,為了對她的愛。

      我的母親還很年輕,還很美麗。我的母親滿頭黑發,眼睛明亮,嘴唇柔潤。我的母親口齒清楚,不時有奇思妙想,在過去還曾大笑。我母親有一張照片,是她十八歲時候拍的,那時候她在文化館工作,照片不知道為什么洗成藍色。她背著一個畫夾,走在山路上,回轉頭來微微地笑著。那時候她要出去寫生、畫畫。她的眼睛凝望著前方,目光略向上抬,仿佛在沉思。她的瞳孔一定倒映了天空的顏色,顯得湛藍、清澈。那一年冬天,我離開了廣元,回到北京去。路過我的家鄉魯地?;疖囃A粑宸昼?。我正坐在車廂中的一堆報紙上面,昏昏欲睡,四周全是以各種姿勢昏睡的人群。我聽見廣播說魯地到了。然后火車就停了?;疖囋隰數赝A糁?,我的母親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疖嚭髞砺_動了。我跟隨著火車,我就坐在火車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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