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子箋

魚子箋，古代四川所造的一種紙，紙面呈霜粒，如魚籽，曰“魚子箋”。唐朝羊士諤詩云：“蜀國魚箋數行字，憶科秋夢過南塘”。一封信箋，沾數粒魚籽。

河流水澤之中的魚籽，在我的家鄉，以春天的花魚居多，腹部寶鼓鼓的，是魚中的孕婦。其次是鯽魚，所謂桃花流水鯽魚肥?？梢韵胂?，在草木繁茂的春夏，一條魚追逐另一條魚，荷花淺草問，兩條魚用力過猛，躥到一片荷葉上，從葉面刺溜滑過，又“撲通”一聲掉進水中。魚卵噴薄而出，河流中漂浮著生命的象形文字。

我小時候喜歡吃魚籽，紅燒小雜魚的魚籽，少亂刺，且味道鮮美?？删褪沁@道菜，每每擺上餐桌，外婆不讓吃。外婆說，小孩子不能吃魚籽，吃了魚籽，會不識得字。

多少年來，我一直納悶，魚籽是高蛋白食品，按理說，吃了會變得聰明，怎么吃了魚籽反倒變笨。那時，我讀小學，正是識文斷字的時候，大人不讓吃，自然也就很少食魚籽。

魚籽好吃，吃不得。后來讀汪曾祺的《故里雜記》提到，“龐家桶里的魚最多。但是龐家這兩天沒有吃魚。他家吃的是魚籽、魚臟。魚呢？這妯娌三個都把來用鹽揉了，肚皮里撐一根蘆柴棍，一條一條掛在門口的檐下晾著，掛了一溜?！贝蟾攀歉哙]人把魚捕上來，一時不吃掉，或不著急吃，將魚腌成咸魚，而先吃新鮮而不經存放的魚籽。

童年時吃不得魚籽，長大了也就顧不得許多了。記得有一年我在桐廬的富春江邊一家小餐館吃飯，就點了紅燒魚籽。餐館老板說，魚籽是來自富春江里的江雜魚，我在那家江邊小餐館內，大快朵頤。

魚味好吃，讓草書和尚懷素按捺不住。他在《食魚帖》中說，“老僧在長沙食魚，及來長安城中，多食肉，又為常流所笑，深為不便。故久病不能多書異疏還抱。諸君欲興善之會，當得扶贏也?！蔽铱催^《食魚帖》，筆墨高華圓潤，放逸而不狂怪，精彩動人。懷素對清規戒律并不忌諱，流露出一個出家人，在美食誘惑時的得意忘形。

其實魚籽的家常做法十分簡單，將魚籽洗凈控干，用適量黃酒、少量鹽拌勻腌制，炒鍋放油燒熱，蔥絲、蒜片熗鍋，再下醬油、辣椒和魚籽翻炒，溫火咕嘟至收湯，蒸發漸干。

小孩子不能隨便吃魚籽，大概是每粒魚籽背后都有一尾細若針尖的游弋小魚。小時候，也許是外婆擔心小孩子吃魚籽暴殄天物，心中需要存留一種善良。字就像一尾游動的小魚，純凈的讀書小孩子不能亂吃。

聯想宣紙上撒細細點點的碎金箔，然后在上面寫字。鄭板橋有一副對聯，“操存正固稱完璞，陶鑄含弘若渾金?！奔毧?，孑孑魚籽，襯托著字，沾煙水氣，竟真的有，字如魚，魚如字的感覺了。

關于魚子箋的造紙術，宋人蘇易簡在《文房四譜》里說得清楚，“蜀人造十色箋，凡十幅為一榻……又以細布，先以面漿膠令勁挺隱出其文者，謂之魚子箋?！?/p>

某年夏天，我在山中問茶看月，在鄉村小旅館里想給朋友寫封信，“我小時候魚籽雖不曾多吃，不影響認字，卻拙于識數。與人相處，厭煩于計算。13歲尚不識秤，可我從不懷疑那個提秤人……好游玩，亦愛美食?！蔽野堰@幾個字，寫在普通的紙上。給朋友寫信，要是用魚子箋，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