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明代戲曲家孟稱舜的雜劇《英雄成敗》創作于晚明閹黨橫行、明政權將傾之際,反映晚唐黃巢造反、鄭畋勤王之事。從《殘唐再創》更名為《英雄成敗》,劇中透露出的英雄觀與成敗論,均折射出孟稱舜從為國家到為天下的心路變遷,表現王朝更迭之際晚明文人在封建倫理與人本精神的矛盾中的痛苦掙扎。
關鍵詞:孟稱舜 《英雄成敗》 封建倫常 人本精神
《英雄成敗》又名《殘唐再創》,是晚明戲曲家孟稱舜所著北曲雜劇。該劇產生于晚明閹黨橫行、明政權將傾之際,表現了晚唐僖宗年間田令孜專權、黃巢被逼造反、鄭畋會盟諸路節度使勤王之事。初看時極易將本劇歸入單純影射時事的作品之列,但考論其題目更名、故事及思想情感,可見作家對何為英雄、以何標準論成敗等問題做了深沉而痛苦的思考。孟稱舜沉浸于封建倫理與人本精神的矛盾中,使此劇表現出了沉郁頓挫的整體風格,反映出晚明文人復雜糾結的內心。
一、矛盾心境下的題目更名。此劇題目,或言先名《英雄成敗》,后改名《殘唐再創》,其更名用意反映了孟稱舜的矛盾心境。本劇收入沈泰于崇禎二年(1629)編撰的《盛明雜劇》二集之中,汪彥雯評,題名《英雄成敗》。崇禎六年(1633)孟稱舜編撰《古今名劇合選》,本劇在其《酹江集》中,題名《鄭節度殘唐再創》。祁彪佳《遠山堂劇品·雅品》錄名《英雄成敗》,另有武陵人李九標(約崇禎初人)《四大癡傳奇》錄酒、色、財、氣四劇,氣用黃巢下第事,事本《殘唐再創》。②
以諸雜劇集選錄本劇的時間順序來看,此劇當先名《英雄成敗》,后更名《殘唐再創》。但觀孟稱舜交游之諸生所記及崇禎元年前后諸事,覺此說殊有可疑。卓人月,萬歷三十三年至崇禎九年(1606-1636)生人,其云“今冬遇鳧公、子塞于西湖,……子塞復示我《殘唐再創》北劇”,孫書磊考“今冬”為崇禎元年(1628)冬。馬權奇則言“此劇作于魏監正熾之時”。閹黨橫行時作家或許不可能頂風創作,但白天啟七年(1627)8月后魏黨已顯見失勢,至崇禎二年《盛明雜劇》刊行,期間足夠創此短劇了。魏忠賢于天啟七年11月自縊,此事正可激發孟稱舜“再創”之心。孟稱舜自選本劇,以《殘唐再創》名之;卓人月、馬權奇言及此劇亦均稱《殘唐再創》。皆名《殘唐再創》,足見孟稱舜在創作之初是傾向于以此為名的。卓人月《小引》作于崇禎元年冬,尚早于《盛明雜劇》錄《英雄成敗》,故不能認為《殘唐再創》是后來改名所致。用此題目,應出自作家最初之意。至于崇禎二年刊刻時改名《英雄成敗》,正與孟稱舜對時局憂慮憤懣的心情相關。再創的熱情面對的卻是黨爭、邊亂與流民四起的現實,希望變成了失望,影射中生出了同情,因而有《英雄成敗》這一更名。此題名應是孟稱舜在自省其矛盾心路后作出的選擇,最能反映其糾結的創作思想。他原本只是期望有忠直之士能誅權奸、興再創之功;后來才有了安天下、和萬民之志。該劇更名歷程,當以《殘唐再創》在先,《英雄成敗》在后。題目最終確定為《英雄成敗》,與作家自身英雄觀與成敗觀的變化有關。
二、人本精神寄托下的英雄觀。晚明汪彥雯評價此?。骸包S巢以下第書生而攪翻世界,鄭畋以筮仕書生而整頓殘唐,均是英雄伎倆,固不得以成敗論也?!边@一評述脫離了成王敗寇的范疇,把黃巢、鄭畋皆看作是英雄,但并不完全符合孟稱舜的本意。劇中二人志向抱負迥異,興兵動機截然不同,有英雄與梟雄之別。鄭畋是孟稱舜心中唯一的英雄,是作家人本精神的寄托;黃巢固然豪勇,但與鄭畋相比只能算作梟雄。
劇中第一折二者態度即見分際,黃巢力求晉身,言“金榜無名誓不歸”,然鄭畋意圖報國,言“有志為國家建立功勛”。第二折黃巢痛毆劉允章,“恣意的自胡訕,信口的胡褒彈,一個個是貪錢瞇目糊心漢”。第三折鄭畋會盟各路節度使勤王,“怎教賊人行,亂踹江山碎”一句再次凸顯了他以社稷安危為己任的志向。第四折中鄭畋又對導致唐朝覆亡者進行了質問與控訴,“俺看滿朝中文和武,倒不如陸家的黃犬猶知戀主家”。黃巢、鄭畋之辭,前后氣韻通貫,皆出于作家的憤恨。然第四折鄭畋之斥急、怒、恨交融,急萬民困苦,怒官吏貪墨,恨天下紛亂,立意已在因個人被辜負而痛毆的黃巢之上了。劇終時鄭畋言“則待拾殘山,收剩水,重安百姓家”,更可見其志向胸襟高出黃巢一籌,以百姓和天下為心之所系,超越了殺伐成敗。此劇說盡英雄成敗,逐鹿中原的只是梟雄,心懷天下的大仁義者才是英雄。孟稱舜的用意在于:黃巢只是心懷私仇異志的一代梟雄,鄭畋則心懷天下,終不改其保民安邦之志,此方為英雄本色。
鄭畋是劇作家極力稱頌的英雄,也是他創作思想中以百姓安樂為本的理念的寄托。以暴力抗爭的黃巢,走的則是作家潛意識中解決社會現實問題的另一條路徑。據《紹興縣志資料》中《獨樹村孟氏家譜》載,孟稱舜為孟子的第六十四世孫,曾“舍其父孟應鱗遺宅為廟”,其名教思想可見一斑,但這位熟知封建倫常的儒者卻在劇中對造反的匪寇黃巢重筆描述,是明代“致良知”的心學語境中作家寄人本情懷于百姓苦難的真情流露。
黃巢的事跡與明末農民起義有相似之處。天啟年間,魏忠賢及客氏弄權,朝內黨爭不斷,終致吏治腐敗、民不聊生。天啟七年饑疫流行,陜西王二等不堪重賦,聚集饑民起兵造反,至崇禎元年,陜、甘、川等地變亂四起。這一雜劇無疑影射了天啟年間閹黨的禍亂和民變的現實。
孟稱舜于當時文名早負,卻在科舉中屢試不第。作為讀書人,眼見為國焦慮的清流遭戮,感嘆抱負難酬,痛恨朝廷權奸當道而又報國無路。烽煙四起的時局,使他對激起民變的權奸集團產生了巨大憤恨,在不經意間已將黃巢當作自己憤怒郁結情感的寄托。作家以劉允章的貪墨和蠻橫做鋪墊,強調黃巢造反是被逼無奈,反映了他對變民的同情。劇中黃巢被鄭畋剿滅,與新舊《唐書》所載并不相符。而這種對奮起抗爭的梟雄報以同情、又不得不被遭遇相似的英雄剿滅的藝術加工,是作家創作思想中封建倫常與人本精神之間矛盾的體現。結合汪彥雯、祁彪佳等人的評語,可看出這種矛盾的心結并非孟稱舜獨具,是晚明文人思想中一種廣泛的存在。
三、封建倫常影響下的成敗觀。此劇以黃巢、鄭畋應科舉為始,以鄭畋誅殺貪贓舞弊逼反黃巢的劉允章為終。論及成敗,黃巢身死、鄭畋功畢,看起來“成”者為鄭畋,“敗”者為黃巢,似乎一目了然??呻m然小貪劉允章、令狐滴伏法了,大惡田令孜卻安然無恙,鄭畋還遠未到“成”的地步。鄭畋雖暫時維護了封建倫常,卻不能真正實現以百姓安樂為本的理想。權奸之禍,歷來源于皇帝的昏聵,而非佞臣和墨吏。殘唐的積弊未除,太平安樂只是種奢望。一面欲安定萬民,一面不能違背禮法,作家的創作陷入了矛盾、痛苦乃至絕望之中?!皻w臥嵩丘掃落花”,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作家心中,黃巢是失敗的梟雄,鄭畋則是失敗的英雄。黃巢敗于自己的氣量與志愿,抱著“七言詩作上天梯”的志愿參加科考,存著“跳動黃河天下反”的想法起兵造反。鄭畋“成”在他懲戒震懾了權奸,言“敗”是因他距離“整頓乾坤、安定百姓”的抱負還很遠。
孟稱舜借鄭畋唱盡晚唐衰敗景象,可見作家心中巨大的隱憂,他分明感到了時局與歷史的相似,產生了對社稷的悲觀預感。1644年,李白成以猛于黃巢之勢攻克北京,崇禎自縊,明朝離覆亡僅余數年。明亡之際,有左良玉、史可法殉節于明,有錢謙益、吳偉業轉仕于清,有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隱居不仕,有周鐘轉仕于李白成。孟稱舜于崇禎年間中秀才,清順治六年(1649)舉貢,官松陽縣訓導,順治十三年(1656)辭歸。哄好友祁彪佳自沉殉節,而他熟稔孔孟之道,卻忍辱負重出仕于清廷。封建倫常與為民立命的志向孰輕孰重,至此他做出了艱難而決絕的選擇。經過嘆悔和糾結的思考,孟稱舜的成敗觀漸漸發生了變化。權奸“擅朝綱,施奸詐,播弄得破國亡家”時,公義不存;“禁城中百萬舊人家,淅零零流血滿章華”之時,天理不存。在目睹了變亂之際的種種慘劇后,孟稱舜選擇了回歸其撫萬民、安天下之本愿的道路。出仕為官,雖擔著貳臣的污名,又僅為一縣訓導,但能教化鄉民、扶助后學,足慰其愿。
第四折中孟稱舜借鄭畋之口表現所謂“展經綸”的理想抱負,反映在實效上便是“拾殘山、收剩水,重安百姓家”。這是晚明文人心中的良知在興亡更迭之際,對蒼生疾苦的真實關懷與對太平安定的真切企盼。
縱觀全劇,處處是憂憤,字字皆關心。既是孟稱舜對時事的感發,也充分體現了其以萬民安樂為己任的志向與封建倫常理念之間的矛盾沖突,無論托名于《殘唐再創》或是《英雄成敗》,均可見作家家國天下的悲憫情懷。結合孟稱舜入清后的行為,可知其最終確定了為生民立命的目標。走出了矛盾與糾結的孟稱舜,其眼光早已不在尋常的興亡成敗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