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莫言的《蛙》講述了鄉村女醫生姑姑從一個“送子娘娘”變為一個雙手沾滿了上千個未出生嬰兒鮮血的“魔鬼”的故事。在塑造姑姑這一與中國計劃生育史息息相關的形象時,文本中呈現出的姑姑的強烈自我譴責意識其實是姑姑的“罪惡”觀念與贖罪意識的表現。
關鍵詞:姑姑 計劃生育 自我譴責 罪惡 贖罪
莫言的《蛙》在塑造姑姑這一個形象時,不可避免地牽涉到了計劃生育這一個敏感的話題,姑姑的形象與思想的演變與計劃生育的發展史深深相關。在50年代的中國,國家由于缺人,鼓勵多生,生孩子甚至還有布票、豆油等福利可以領,這就引起了中國的生育高潮。那是中國多娃的一個黃金時代,也是姑姑的一個黃金時代,“那時候,我是活菩薩,我是送子娘娘,我身上散發著百花的香氣,成群的蜜蜂跟著我飛,成群的蝴蝶跟著我飛?!盵1](P22)在1965年底,急劇增長的人口讓國家感到了壓力,于是第一個計劃生育的高潮掀了起來,姑姑也投入到了計劃生育的浪潮之中,并且成了公社計劃生育的領導者、組織者、實施者。雖然姑姑不遺余力地狠抓計劃生育,但是收效并不是很好。出于對黨的忠誠和高度的社會責任感,姑姑是怎么也不可能讓人開出違反計劃生育的第一例先河的,于是就出現了張拳妻子耿秀蓮的死、“我”的妻子王仁美的死、侏儒王膽的死這些慘不忍睹的案例,姑姑也成了雙手沾滿未出生嬰兒鮮血的“魔鬼”。
早年的姑姑憑借著對黨和國家的高度忠誠,狠抓計劃生育,不允許出現一例違反計劃生育的案列發生,引流了上千個嬰兒,也并未有罪惡的觀念,“沒有人,或幾乎沒有人在這一方面會自我感覺在做壞事?!盵2]她是“共產黨忠實的‘走狗’,黨指向哪里,她就咬向哪里”[3](P133)。姑姑真正開始有了罪惡的觀念并且認為自己有罪是在一天姑姑喝醉了酒之后。那一天,姑姑喝了酒,走到了一片洼地上,聽到了成千上萬的青蛙的叫聲,那些青蛙爬到了姑姑的身上,對姑姑進行了咬啄和抓撓,它們那冰涼粘膩的肚皮讓姑姑恐懼、惡心。青蛙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青蛙使姑姑聯想到了那些在她的手上喪生了的嬰兒。這些青蛙就像是被姑姑流產了的嬰兒一樣,它們的叫聲中帶有一種怨恨、一種委屈,仿佛是在向姑姑討債。而中國人向來就有對神鬼的一個畏懼意識,這使得姑姑恐懼不已。直到這一刻之后,姑姑才開始了“脫皮換骨”,改變了原先的觀念,認識到罪惡的問題,并且從那以后始終都認為自己罪孽深重,陷入了強烈的自我譴責與拼命的自我贖罪之中。
姑姑到底有沒有罪惡?《圣經》里面認為人生來就是有罪惡的,因為亞當和夏娃偷吃了禁果,所以人從來都是有原罪的。這種關于原罪的觀念似乎帶有濃重的神話色彩,而從現實主義的角度講,人是沒有原罪的。姑姑在計劃生育的浪潮中引流了那么多的嬰兒,其實并不能夠怪罪姑姑,因為姑姑是在執行著國家的政策,計劃生育工作的艱辛使得姑姑不得不采取極端的手段,但這些極端的手段也并沒有得到群眾的支持,“我們是中國的農村,面對的是農民,苦口婆心講道理,講政策,鞋底跑穿了,嘴唇磨薄了,哪個聽你的?你說怎么辦?人口不控制不行,國家的命令不完成不行,你說我們怎么辦?搞計劃生育的人,白天被人戳著脊梁骨罵,晚上走夜路被人砸黑磚頭,連五歲的小孩也用錐子扎我的腿?!盵4](P121)但是從人道主義的角度來講,姑姑顯然是有罪的。姑姑采取的強制引流的手段實在是過于殘忍、過于極端了?!拔摇钡钠拮油跞拭缿言幸呀浧邆€月了,作為一個軍人,部隊是不允許“我”有第二個孩子的,對于計劃生育第一線的工作者姑姑萬心來說,自己的侄媳婦王仁美非法懷孕更是絕對不允許的。一心想要個男孩的王仁美迫不得已逃到了娘家,躲在了地窖里,姑姑為了堅定不移地貫徹計劃生育政策,竟跑到王仁美的娘家,并且采用把王仁美娘家的鄰居破壞的不合常理手段,把王仁美逼了出來。王仁美答應去跟姑姑流產了,但是,姑姑在沒有調查清楚王仁美的體質的情況下,直接就給王仁美做手術,導致了王仁美的死亡。而對張拳的妻子耿秀蓮的殘忍流產比對王仁美的更為令人心寒。張拳使勁地用棍打姑姑,即使姑姑已頭破血流,即使人家苦苦地求她,她也毫不改變對耿秀蓮流產手段的執行。在耿秀蓮假裝跟姑姑去衛生院流產時,耿秀蓮竟然拖著五個月身孕的大肚子跳到了河里浮水,想要潛逃。但是被姑姑發現了,而姑姑卻一點同情心也沒有,還是一路的“追殺”,終究導致了耿秀蓮的慘死。對侏儒王膽,姑姑也沒有考慮到王膽懷孕不容易的問題,雖然在王膽即將臨盆的時候,姑姑幫王膽接生了,但是王膽的死歸根結底也是姑姑一手造成的。姑姑奉行的準則是“不出‘鍋門’就是一塊肉,該刮就刮,該流就流;一出‘鍋門’,那就是個人,哪怕是缺胳膊少腿也是個人,是人就受國家法律的保護”,也是一種不正確的思想觀念。對待生命的正確態度應該是從其孕育開始就保持著最高的尊重,無論它是否出了“鍋門”,它都已經是一個生命,即便不出“鍋門”進行引流,那也是對生命的一種迫害。
即便姑姑早年引流了那么多的嬰兒是出于歷史的原因,而且歷史向來就是只注重結果,不考慮手段的,但姑姑怎么也逃脫不了自己給自己套上的罪惡觀念。姑姑的晚年始終都處在深深的懺悔與自我譴責之中,她把那些嬰兒的死全歸咎在她自己的身上,認為自己有著難以洗清的罪惡。這種罪惡觀念是姑姑對自己精神上的一個強壓——認為自己徹底地有罪,并且把自己的罪惡抬到了頂端,導致自身始終都難以走出罪惡的深淵。
莫言曾說過:“我對人類的前途滿懷憂慮,我盼望著自己的靈魂得到救贖?!边@句話表現了作者的憂慮,也暗含了作者對靈魂的救贖問題的嘗試性解答。在小說的文本中,幾乎所有認為自己犯過罪的人都在嘗試著對自己犯下的罪過進行贖罪。比如姑姑的忠實徒弟——小獅子,在姑姑對王膽進行“追殺”的過程中選擇了跳水來拖延時間以便讓王膽的小孩能夠出“鍋門”;小獅子偷取了蝌蚪的精子讓陳眉代孕,也是她對當年和姑姑一起執行計劃生育政策、引流那么多的嬰兒導致自己不能生養的一個贖罪;王肝迷戀小獅子,不僅舉報了王仁美,甚至舉報了自己的親妹妹王膽,但在最后卻幫助王膽逃離,這也是他對自身罪過的救贖;而蝌蚪先前一直把責任推給姑姑、推給部隊、推給袁腮、推給王仁美自己,現在則采用寫作的方式來進行自我的贖罪,認為“寫作要為那些被我傷害過的人寫作,并且也為那些傷害過我的人寫作”[5](P179)。但這些贖罪的意識和行為均沒有姑姑的贖罪意識強烈與深刻。
姑姑的贖罪通過兩種途徑:第一種就是姑姑嫁給了民間捏娃娃的藝人郝大手;第二種是贊同幾乎生不如死的陳眉代孕的方式,并且幫陳眉接生,把陳眉的孩子抱走說是小獅子生的,以彌補自己先前給王仁美流產的罪過。之所以嫁給民間藝人郝大手,是因為郝大手是民間工藝師,他能夠捏泥娃娃,并且他捏出來的每一個泥娃娃都很獨特,活靈活現的。姑姑認為這些成千上萬的泥娃娃就好像是被她迫害的那些未出生的孩子一樣,她想將她引流了的嬰兒通過郝大手的手一一再現出來,而仿佛這樣就能彌補她心中的歉疚,她的罪孽也能夠得到減輕。而贊同用幾乎生不如死的陳眉代孕的方式給蝌蚪生一個兒子的方式也是她贖罪的一種方式。陳眉的懷孕在一定的意義上可以說是一種人性的拯救。懷了孕的陳眉激發出了她母性的力量,使她原本對生命幾乎已經喪失了信心的心里燃起了對生命的熱愛,使她有了繼續生活下去的勇氣。但是,生了孩子之后,陳眉的孩子就被抱走了,用“貍貓換太子”的方式欺騙她說孩子是一個死嬰,這樣一種欺騙使她原本燃起的一點點活下去的信心瞬間被摧毀,最終導致了她的癲狂。而姑姑的這種贖罪方式其實并沒有減輕她的罪惡。陳眉因為有了孩子而燃起了活下去的信心,但是孩子被抱走,她又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從這一點上來說,姑姑在為自己贖罪的同時,又在無意識之中加深了自己的罪惡,導致了原本的罪惡非但沒有得到救贖,反而變得更加的沉重。
無論是哪一種贖罪方式,姑姑都未能夠得到一個靈魂的真正意義上的贖罪。雖然作者在第九幕話劇的結尾處寫到姑姑得到了再生,看似姑姑已經把自己的罪惡完全洗清,但其實不然。這其實是作者的一種人道主義情懷,他想讓姑姑活下去,這就正如魯迅筆下的祥林嫂一樣,不要點破了她的虛妄,給她一點希望讓她能夠解脫,讓她能夠像無罪的人一樣活下去。而小說的結尾也是如此,作者沒有去點破姑姑的那點虛妄,讓她能夠活下去,卻并不存在罪惡洗清的問題,而只是一種心理上的自我欺騙和自我安慰。
所以盡管姑姑存在強烈的贖罪意識,但是姑姑始終都沒有完全地贖清她的罪惡,正如小說中所說的“一個有罪的人不能也沒有權力去死,她必須活著,經受折磨,煎熬,像煎魚一樣翻來覆去地煎,像熬藥一樣咕嚕咕嚕地熬,用這樣的方式來贖自己的罪,罪贖完了,才能一身輕松地去死”[6](P339)。
注釋:
[1][3][4][5][6]莫言:《蛙》,上海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
[2]吳義勤:《原罪與救贖——讀莫言長篇小說〈蛙〉》,南方文壇,2010年,第3期。
(王夢玲,陳緒石 浙江省寧波大學科學技術學院 315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