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時間:2016年6月
對話人及對話整理:孔會俠
一、我總是碰到好人
孔會俠:李老師,您好。首先感謝您接受我這次采訪。據我所知,您是1953年出生在河南省許昌市的一個大雜院,是這樣嗎?
李佩甫:我出身于工人家庭,早年生活在小城市里。城市雖小,但這里是歷史上曹操建都于此的“三國故地”,還是有些古風的。我家住在一個大雜院里,那是一個貧民區,五行八作的人都有。老輩人識字的不多,都是百姓。夜里睡著睡著就聽見罵聲四起,打斗聲不斷。第二天早上起來,又照常打招呼,這是一個粗暴又溫馨的地方。
孔會俠:記得您曾說過,九歲的時候開始讀書,讀的第一本書是《古麗雅的道路》,農村的表姐到處幫您借書。此后您下鄉當了知青,然后去技校學習,還到工廠開車床。早年的讀書經歷對您產生了什么樣的影響?
李佩甫:我們家往上數,三代不識字。小時候家里沒有書,記得唯一有字的就是半本黃歷,我所有的書都是借的。從小學三年級開始,我就對文字這東西特別喜歡,我的閱讀是超常的。那時候我們班有個同學他爸是右派,清華畢業的大學生,他們家有書,記得我經常是用一塊糖或者一塊橡皮之類的跟他換書看。那時他從家里偷出書,限制時間,只允許我看三天。白天還要上課,看兩個晚上,幾十萬字的東西,根本看得不細。從同學那里讀的書,蘇俄文學居多。另外我一個表姐,鄉下的,后來她領著我到鄉下四處找書,給我找的書大多是古典通俗類的。像《七俠五義》《隋唐演義》《聊齋志異》……都是比較傳統的。這些兒時的讀物現在已經記不大清楚了,也不重要了,關鍵是它們給我帶來的是一個全新的世界。給我一種感覺,世界上還有這樣的生活?!你在文字中會聽到一種聲音,聞到一種味道,看到一種你從未見識過的生活,這都是文字給予的。到了我的青年時期就不一樣了,我有四個借書證,許昌市圖書館、許昌縣圖書館、工人圖書館……閱讀量很大,閱讀的渴望非常強烈。凡是有字的東西我都喜歡,連新華字典都翻過好幾遍。我曾經說過,書本是現實生活的“沙盤”。它可以讓你看到你從未經歷過的各種各樣的人生,走近一個個你所不熟悉的生活領域,而后反觀自我,達到清洗自己、豐富自己的作用。我是運氣比較好,后來在工廠開車床,工廠的工會主席對我很好,他把辦公室鑰匙交給我,說晚上你上夜班休息的時候可以去看書,這是唯一的特權。
孔會俠:關于童年生活的回憶,您寫得最多、談得最多的是在蔣馬村姥姥家的那些。您有兩個非常重要的中篇,都是以這段生活為基礎的,一個是寫于1985年的《紅螞蚱 綠螞蚱》,一個是寫于1990年的《黑蜻蜓》。那段時期您生活在鄉村,在鄉村的感受和心情跟大雜院相比,有什么不一樣嗎?這對您后來的創作具有什么意義?
李佩甫:對于我來說,鄉村是一種記憶生活,也是一種補充。首先是饑餓造成的,20世紀六十年代初,我八九歲時,總是很餓,那時候為了混三頓飽飯,每個星期六我都要獨自一人步行二三十里到姥姥的村莊里去,為的是填飽肚子。那時候,一個小孩子在姥姥的村莊里走來走去,不自覺地會有一種外來人的視覺,他打量著村子里的一個個“舅們”,打量著一個個太陽高懸的日子和無邊的田野,品味著光腳蹚在熱土里的感覺,那些就成了我后來的寫作儲備。
孔會俠:1971年您下鄉當知青,幾個月后就做了知青隊隊長。這段時期您對農民生活的了解、對農民們的認識,相比于童年時期在姥姥家的接觸,有什么變化?
李佩甫:我是中學畢業下鄉當知青,那時候已經大了,那是走向人生的開始。一個年輕人,那時候是響應號召,抱著為國“犧牲”和“獻身”的意念走向鄉村的。有幻想有意氣風發的意味,已經不是為了混飯吃了。那時候全國都在號召“革命”,下鄉也是一種“革命行動”,是“時刻準備著,不知道干什么”。當然,對未來是抱有美好愿望的。那時,勞動非常累,但晚上還是要堅持讀一些書,對未來有憧憬,對農村生活有了更多了解,但還未完全消化,沒有真正開悟。
孔會俠:1978年1月,您在《河南文藝》發表了平生第一個作品——短篇小說《青年建設者》。接著,您很快在5期和10期上發表了《在大干的年月里》《謝謝老師們》。很快地,1979年您就調到了當時的許昌市文化局。1983年,您調到了南丁老先生籌辦的《莽原》雜志社任編輯。有人說80年代是當代文學的“黃金時代”,您如何看?那個時代的文人們,是如何相處和交流的?另外,這段寫作之初的編輯生涯,對您的創作有什么影響?
李佩甫:我總是碰到好人,所以說我現在是能幫忙的都幫忙。1980年夏,南丁當上河南省作協副主席,他積極為河南的文學事業和新人的成長做長遠謀劃。1981年,他籌辦了《莽原》,又借為《莽原》組稿的名義,辦起了河南省文聯有史以來的第一期文學講習班。我參加了這個“講習班”,當時學員還有張一弓、劉思謙、楊東明、孫方友、趙富海、南豫見等人,班長是張斌。記得南丁在當時的開班演講中風趣幽默地說:“搭個窩,你們下蛋吧!”我們這個班是在經七路緯五路上的河南省教育學院,后來被稱為河南文壇的“黃埔一期”。1983年我寫過一個叫《蛐蛐》的小說,在《湖北文藝》上發的,后來被《新華文摘》轉載了。那時有一個老作家叫徐慎,說你去見見南?。〞r任作協副主席、負責籌辦《莽原》),說南丁比較喜歡你的文字,你去見見他。我一聽是讓我見一位我十分敬仰的前輩,也不熟悉,心里發怵,就沒好意思去。一次、兩次,如是者三。再后來他專門讓作家張斌領著我去了,我那時候比較喜歡現代派的文字,坐下來后由于緊張,胡說八道了一通,也不知道說了些什么。沒過多久,在文聯樓上開會時,南丁先生就遞給我一張表,上調表,讓我參與籌辦大型文學刊物《莽原》,說要把我調過來,到《莽原》雜志社當編輯。這對我來說是個難得的機會。那時候在省城我沒有任何關系,就是幾篇小說,改變了我的生活軌跡。就這樣,1983年我正式調入《莽原》,1987年我去做專業作家了。這四年編輯生涯對我太重要了,那時候,一本編輯手冊,成了我正規訓練的方式,都快翻爛了。我覺得當編輯對我有很大影響。一個是行文的規范,編輯要校對,每個字、標點符號,原來我的標點很不規范。二是看人家的稿子能增加對文字理解的寬度。做編輯很有必要,在作家之前還是當當編輯,有很大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