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東東
(保山學院 政府管理學院,云南 保山 678000)
自2006年十六屆六中全會提出建設一支宏大的社會工作人才隊伍以來,社會工作職業化如火如荼地展開。截至2020年底,全國社會工作專業人才總量達157萬人[1],其中持證社會工作者共計66.9萬人[2]。當前我國存在兩種社會工作并存的局面:一方面,與計劃經濟時期的經濟社會運行模式相匹配的行政性、非專業社會工作,已經滲入人們的日常生活并內化為福利意識形態[3];另一方面,依托社會工作專業教育及社會工作者職業水平考試所承認的專業社會工作羽翼日益豐滿。與之相匹配,各地普遍將實際社會工作者和專業社會工作者都納入社會工作人才統計中,這顯然也符合國家層面在各類規劃綱要中對社會工作人才外延范圍的界定。
2015年《政府工作報告》中首次提及要“發展專業社會工作”,而2022年《政府工作報告》中相關表達修改為“發展社會工作”,用詞的變化體現出在社會層面發展廣義社會工作的傾向。與沿海省市相比,欠發達的邊疆地區社會工作的發展呈現出明顯的滯后性,很難吸引到專業社會工作人才。只有破解社工人才發展困境,才能發揮社會工作在推動邊疆基層治理中的積極作用。立足國家層面推動廣義社會工作發展的實際情況,邊疆地區發掘本地有志于從事社工職業的成員,進而將其培育成為專業社會工作者,是一條可行的破解人才短缺的路徑。面對國內職業社會工作沒有得到完整且充分承認[4]108的現狀,邊疆地區社工人才獲得承認的歷程呈現出獨特的演變脈絡,這一歷程更加曲折,也呈現出諸多承認困境。保山市“關懷山村留守老人項目”在社工人才發展方面積累了一定的經驗,在承認理論視域下,梳理該案例的經驗,可以為邊疆地區市域社工人才發展提供參考路徑。
承認理論的集大成者是德國社會理論家霍耐特?!俺姓J”語義源遠流長,本質而言是指認可、認同或確認。古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已經提出要“認識你自己”;費希特強調“在他者那里尋找到自我能動性”,將自我發展上升到互動承認層面;黑格爾在《耶拿實在哲學》中用精神三層次結構體系來表達主體的自我關系、主體與主體間的互動關系以及主體與外在世界整體的關系?;裟吞匾庾R到黑格爾承認思想形而上學的桎梏,從正反兩個維度分別構建起較為系統的承認結構和蔑視結構。正面維度的承認結構具有愛、法律和團結三種承認形式,具體對應的承認關系是需要與情感依附、法權和社會交往的重視,最終形成個體在主體間相互交往中的自信、自尊、自重三種自我實踐關系。第一種承認形式是愛。愛是主體間互相承認的第一個階段,當雙方都感受到愛的關懷時,不同主體會意識到他們之間是互相需要和依賴的,因此愛以互動關系作為交往結構,奠定了相互承認模式的基礎。愛的關系代表著共生狀態,主體間互相獲得基本自信,形成黑格爾所說的“在他者中的自我存在”。第二種承認形式是法律。法律承認概念首先言明了自我和他者作為法律主體應該互相尊重。自我希望他人承認自己的法人地位,首先必須換位思考,需要承認他人作為社會主體的權利。法律承認將承認關系所涉及的交往領域進一步拓寬,而不再局限于親密情感關系領域。因此,法律承認形式把每一個人都當作個體來承認,而不是考量他們的家庭出身、人際關系等因素。法律原則確定互動主體之間普遍適用的平等規定性,最終形成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觀念,法律承認也成為個體自尊的基礎。第三種承認形式是能夠彰顯主體具體特征的“社會重視”。根據社會價值來得到承認的個體與其所屬的群體密切相關,只有作為群體中的一員的時候,個體才能感到是社會重視的受眾[5]178。個體認識到自己是某個群體的一員,知曉自己對群體的價值,并獲得了其他群體成員的一致承認,于是群體成員之間的互動關系趨向團結。群體中的成員認識到自己得到了其他成員等的重視,這種承認經驗推動個體獲得集體自豪感。因此,每一個體體驗到社會重視的同時也會切實感覺到信心,即個人的成就和能力被其他社會成員承認是有價值的[5]180,個體體現出來的自我價值感所代表的自我關系可以稱之為“自重”。
另外一個維度是蔑視結構。蔑視,作為對應于承認關系的否定等價物,可能迫使社會行動者意識到他們被拒絕承認[5]128?;裟吞貐^分了承認的三種否定形式,具體以強暴、剝奪權利和侮辱的蔑視形式展現出來。強暴指的是喪失自由支配身體的能力,既帶來肉體的痛苦,又導致心理方面逐步迷失自我,摧毀一個人的基本自信。剝奪權利是指個體沒有被賦予與其他社會成員相同的權利,排除了權利的占有。在社會交往關系中不再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主體,削弱主體的道德自尊,破壞主體的社會完整感。侮辱是指社會重視的喪失,使得主體無法賦予自我能力以社會意義,不再得到社會認可,造成榮譽受損,傷害主體自我敬重的價值感。伴隨著蔑視經驗而產生的消極情感反應,為獲得承認而爭取的斗爭提供了動力源泉,以抵抗不公正,繼而導向沖突性行動。
2000年以后,國內學界開始介紹霍耐特的思想,最初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哲學領域,探討影響霍耐特承認理論構建的哲學思想和該理論的邏輯框架。近些年,有學者將霍耐特承認理論的指導性應用領域進行延展,開始涉及教育學、社會學等學科。2013年,北京大學王思斌《走向承認:中國專業社會工作的發展方向》一文,是借鑒霍納特承認理論進行社會工作領域研究的起步。王思斌認為,社會工作的承認關系是雙向的,與承認理論中的主體間性相一致,中國社會工作需要獲得政府、社會乃至社會工作群體自身的認可與承認,并提出理解中國社會工作承認過程的框架[4]110-111。十年來,社會工作學者們循著兩條道路拓寬承認理論的解釋力。一是社會工作專業化承認之路的研究。周冬霞、慈勤英將社會工作的承認問題概括為“認知—認同—承認”三個動態發展階段,歷經專業化與本土化的互動過程,通過專業的“自我承認”走向國家的“實質承認”與社會的“普遍承認”[6]。作為協同政府治理的重要載體之一,社會工作獲取了基本的政治及制度承認,但是情感方面仍然存在著蔑視,承認關系的不對等導致合作不公平[7]。二是社會工作職業化承認之路的研究。姜海燕、王曄安研究發現,社會承認與社會工作者離職傾向之間有顯著的負相關,自我效能完全中和了二者之間的作用[8]。張海認為,在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及治理能力現代化的當下,獲得治理承認成為我國社會工作職業化發展資源整合與利用的重要手段,以及獲得制度性推動的關鍵[9]。政府與社工機構互相合作,合作的積極效果建構著雙方關系和相互承認,雙方互動過程是一種互構性承認[10]。社工機構遭遇承認不足之困,只有將自己鍛造成本土化的治理主體、專業化的服務平臺、職業化的組織載體,才能真正走上承認之路,獲得持久化和集約化的繁榮發展[11]。社會工作學者們的研究觸及了目前國內社會工作沒有被完全承認的本質,但是大部分研究成果是從宏觀視野進行籠統的概括,大環境下地域性社工人才如何獲取承認有待進一步探討。
霍耐特承認理論特別強調承認形式是主體間性的[12]。這一思想體現出承認關系中雙方的主體性和影響的相互性。社工人才的承認符合主體間性的特征,即社工人才所獲得的認可是伴隨著社會工作的發展而產生、演變的,包括社工人才的自我承認和他者對社工人才的承認。自我承認是指社工人才在工作過程中對社會工作價值理念的內化、方法技能的踐行,能夠保持高度的自我認同,是推動社會工作發展的內在驅動力。他者的承認作為外在因素,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是政府承認,政府通過政策設計、資金投入等手段培育社工人才,是推動社會工作專業化、職業化的最重要角色。另一方面是社會承認,是指包括服務對象在內的社會大眾對社工人才的認可,包括職業角色、專業能力和服務成效方面的認可。因此,抽象的承認概念可具象化為政府承認、自我承認與社會承認三維機構的分析框架。
首先,承認內容的多元性。社工人才的承認所囊括的內容很廣泛,而人才身份的獲得是首要的。社會工作作為一種職業,社會工作者作為從業者,需要獲得廣大民眾的認可,這種合法性身份的獲得成為社工人才開展工作的基礎。專業能力的承認是必要條件。社工人才遵循科學性,發揮創造性,用專業能力解決服務對象的問題,幫助其恢復社會功能、獲得成長。服務對象改變結果的發生利于體現專業能力的價值。貢獻價值的承認是追求的目標。由服務對象需求出發,微觀層面解決具體的困難;中觀層面助人自助,增強個人潛能的開發;宏觀層面成為社會治理協作過程中的共同體成員,謀求公平正義的終極理想。
其次,承認結構的互構性。根據鄭杭生等學者在闡述個人與社會這兩大社會行為主體交互關系中產生的“互構”這一概念[13],社工人才承認的三維結構之間是互構的,三者相互依存,相互塑造與型構。承認三維結構之間的互動必然引發連鎖反應,在互構的同時會產生“共變”,即一方的變化往往帶動另外兩個方面同趨勢的變化。政府承認是奠基石,為自我承認和社會承認提供保障。自我承認是動力源。社會工作從業者對自身角色的信心,對解決問題、助人自助方面的不可替代性達成的承認共識,利于爭取政府承認、社會承認。社會承認是加速器。當民眾認識到社會工作的功能,并積極尋求社工服務的時候,利于推進政府承認,同時刺激社工人才看到自身存在的價值,增強自我肯定。當然也會存在共變過程中相互沖突的現象,如社會層面對社工評價較好,但社工自身囿于工資薪酬、職業地位的原因引起價值感的降低。
最后,承認過程的螺旋性。社工人才獲得承認的過程總體而言是由淺入深的,但不決然是線性發展的,由于政府政策的歷史局限性、社會民眾認識的滯后性以及區域發展的不均衡性,承認三維結構相互影響的力量并不均等,承認會存在循環往復甚至暫時倒退的可能,但這并不能掩蓋螺旋上升地步入全面承認的趨勢。
上海市長益公益基金會投入資金,在保山市運營“關懷山村留守老人”項目?;饡㈨椖烤唧w落地到施甸縣,以縣為單位,與縣民政局深度合作,由縣、鄉民政部門推薦村、社區作為項目點,村委會推薦本村符合留守條件的老人及養老社工人選,經過篩選、培訓后,由養老社工開展入戶家訪,為本村的30戶老人提供每月2~3次的公益性陪伴服務。2016年5月至2020年底,“關懷山村留守老人”項目在施甸縣先后服務了13個鄉(鎮)58個項目點,涵蓋60個村(社區),項目合計投入資金超過600萬元,累計為全縣1 881戶計2 813人提供公益養老服務超過26萬人次,開展各類社區公益活動290余場。在當地政府部門的協調、指導下,逐步探索出以項目帶動為載體的本土社工人才培育模式,共培養農村養老社工58名,并持續對這一隊伍進行動態管理和培訓,開展各類能力建設活動140余次。該項目落地生根的過程就是養老社工培育的過程,也是社工人才逐步獲得承認的過程,而這一承認的過程仍處于動態發展之中。
國家層面為推動社會工作發展,規劃社工人才建設,出臺了一系列政策文件,并啟動社會工作職業水平考試,助推本科院校增設社會工作專業,2010年開始招收專業碩士?!秶抑虚L期人才發展規劃綱要(2010—2020年)》明確提出培養職業化、專業化的社工人才隊伍;中央十九個部委和群團組織于2012年發布《社會工作專業人才隊伍建設中長期規劃(2011—2020年)》明確了一線社工人才的數量規模等具體目標;之后相繼出臺的《民政部、財政部關于政府購買社會工作服務的指導意見》《民政部關于進一步加快推進民辦社會工作服務機構發展的意見》等也間接推動了社工人才的發展。國家層面的倡導與宣傳,大大刺激了地方政府發展社會工作的積極性,上海、廣東等沿海發達省市社會工作呈現出跨越式發展態勢。地處邊疆的云南省也出臺了《關于加強社會工作專業人才隊伍建設的意見》《云南省社會工作專業人才隊伍建設中長期規劃(2015—2020年)》等文件,結合省情提出培養7萬名社工人才的目標。在此背景下,邊境小城保山市也開始積極謀劃,但是由于經濟欠發達、當地政府對社會工作認識不足等原因,地方政府雖然制定了一些政策,如《保山市關于加強社會工作人才隊伍建設的實施意見》《保山市政府向社會力量購買服務實施意見》,但是沒有相配套的落實機制。截至2015年底,保山市共有社工專業人才3 320人,其中持證21人,呈現出專業人才數量較少、素質有待提升,以及社工崗位不足、職業化水平不高等問題[14]。在此階段,政府承認是典型的形式承認,即有外在形式的、傾向于表達的、實際意義不強或非本質意義上的承認[4]112。
2016年以來,政府層面對社工人才的承認程度加深,逐步趨向實質承認,除加強落實政策文件精神外,行動上開始多措并舉。第一,借助社會工作專業師資優勢,保山市民政局與保山學院合作共建“社會工作人才培訓基地”,每年舉辦社會工作職業水平考試的考前培訓,并協力推進學生實習實訓基地建設。第二,大力推動專業社工機構發展。保山市四葉草青少年事務社會工作服務中心等8家專業機構先后成立,成為聚集社工人才的平臺。第三,積極爭取外部資源?!叭齾^社會工作人才支持計劃”“為了明天云南邊疆民族地區預防青少年違法犯罪社會服務體系工程”等項目先后中標,促進了內外部資源的整合。第四,保山市民政局多次與人社部門協調將社會工作專業納入公務員招錄范圍,并赴縣區民政主管的事業單位調研,督促設置社工崗位?!瓣P懷山村留守老人”項目運作過程中,政府對社工人才的實質承認得到彰顯。市、縣民政局立足行政管理部門的職能,協調基金會與不同政府單位進行溝通,并與基層鄉鎮政府協商確定項目落地的村、社區,還協助篩選潛在服務對象——留守老人和潛在服務提供者——本土社工?;鶎余l鎮政府利用公信力背書,大力宣傳項目服務,并提供諸如文化站、廣場等類型的室內外場地,助力集體性活動。村兩委工作人員有的身體力行,有的號召村民作為志愿者,協助開展一些服務活動。通過項目服務的開展,政府部門工作人員也意識到社工人才的重要性。
“這種服務應該大力推廣,需要更多的力量來支持,讓更多社工、志愿者參與進來?!?訪談對象:鄉鎮干部DJF)
“我們考慮在鄉里面建設一個社工站,養老社工就可以來社工站開展工作,目前還是開展關愛留守老人項目,下一步我們還要覆蓋其他的,比如留守兒童、精神疾患等?!?訪談對象:鄉鎮干部YQ)
無論是養老社工還是其他領域的社工人才獲得政府無差別的尊重,在政策設計、資金投入、崗位開發、行政協調、合作溝通過程中體現出付諸行動的實質性承認,特別是制度化措施的實踐,可助推社工人才自尊感的提升。截至2020年底,保山市社工人才總量較2015年翻了一倍多,達到6 934人,其中持證社工178人。項目執行地施甸縣的社工人才也由形式承認階段的542人增長到當前的824人,當然其中也包含項目所培育的58名養老社工。值得一提的是,在項目執行過程中,首家縣級專業社工機構得以孵化出來,并有意促使項目化的養老社工向職業化的社工轉型。
2016年至今,養老社工的培育主要經歷了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任務中心階段。起初,基金會采取傳統的捐助物資的形式進行老年人慰問,并邀請當地有愛心的人士一同開展工作。這一階段參與者被定位為志愿者,主要從事溝通聯絡、交通引領、搬抬運送等簡單的輔助性工作。2016年5月至2018年底,隨著基金會對“關懷山村留守老人”項目目標定位的明晰,在黨委、政府特別是民政部門的協調組織下,由村“兩委”推薦本村優秀村民,經過基金會面試篩選,確定為養老社工,開展留守老人居家陪伴服務。此階段養老社工僅僅是接受補貼的打工者,自身角色定位比較模糊,在自我承認維度僅僅將陪伴服務看作是一項任務,是霍耐特所分析的“工具化勞動”,亦即勞動者的勞動喪失了主體性而只淪為客體化存在[15],是量化結果導向的工作承認。
“像原來的話我也不接觸這些人(留守老人),你過你家的,我過我家的,大家之間沒有關系,只有在辦席做客(紅白喜事等)才會有走動。剛開始基金會和我的關系,覺得就是你給我錢,我給你辦事那種?!?訪談對象:養老社工ZQH)。
第二階段是專業化轉型階段。為促進普通村民角色向養老社工角色的轉化,基金會通過師徒式的傳幫帶、社工理念的培訓、多種形式的督導等提升他們的理念,培養他們陪伴、照顧老年人的能力。根據項目要求,每位養老社工負責三四十名留守老人的日常陪伴,且對每名老人每月至少上門家訪、陪護三次。通過與老人建立良好的信任關系,評估他們的需求,開展直接服務和間接服務,養老社工逐步摸索出以個案管理為主導的照顧模式。在直接服務方面,主要表現為:入戶陪伴溝通,緩解情感孤寂;理發、剪指甲、簡單按摩等,滿足日常照料;代買物品醫藥,解決出行困難帶來的不便。在間接服務方面,主要表現為:評估老人特殊需求,申請個性化物資;與鄉村醫生保持聯絡,報告老人身體健康狀況;聯系老人子女,融洽家庭關系;宣傳黨政綱領政策,推動基層治理。此階段注重社會工作理念導向下的服務。養老社工通過持續性陪伴看到工作成效,得到服務對象褒獎和政府部門的支持,進一步認同自身工作的意義,邁向專業承認。2021年已有10人報考助理社工師。伴隨自我價值感的提升,大家有初步的專業共同體意識,增強了自我尊重。從工作承認轉換到專業承認,伴隨著政府承認的實質化、社會承認的廣泛化,社工人才克服了“工具化勞動”所引發的潛在危機,建立起具有主體間性的社會認同體系。據調查,所有養老社工都認為自己的服務能夠滿足留守老人的需求,其中21.8%的人認為能夠完全滿足,78.2%的人認為能夠部分滿足。多數養老社工都表達過專業承認的觀點:
“這個項目好,沒有這個項目,像我們這些人不會付出這么多。通過這個項目,一是改變了老人的一些情況,二是改變了我們自己?!?訪談對象:養老社工YXR)
“說實話,我們改變了很多老人,以前我們那邊的老人太古板了,我去跟他聊天之后,脾氣性格都溫和很多?!薄拔覀兛隙ㄏ胍鶎I化方向去發展,我的想法就是想考一個社工證,但是我擔心我的文憑不夠?!?訪談對象:養老社工YJR)
2020年以來,養老社工團隊走向成熟,開始逐步過渡到自主管理階段。在管理人才方面,選拔蘇某為施甸團隊的項目助理,協助統籌養老社工團隊的日常管理工作;在專業人才方面,將原有陪伴工作提質增效,并帶動周邊鄉民參與志愿服務,推動鄉風文明建設。
社會工作在我國的知曉度較低,大眾對社工人才沒有太多認識,不清楚社工是做什么的,也不知道社工是一種職業。社會承認所應發揮的人才發展加速器的功能,在項目伊始并沒有展現出來,普通民眾從樸素的道德情感出發,覺得養老社工在做好事;服務對象覺得經常有人來家里看望自己,非常開心。雖然大家在情感方面承認養老社工的付出,但是對于他們發揮的作用卻無法言明。項目點的村落中未接受過服務的村民提及最多的就是,對于養老社工的工作不是很了解,只是覺得他們比較辛苦;村里的留守老人需要有人關心,養老社工是熱心腸,等等。大家都用“那個專門幫老人剪指甲、理頭發的” (訪談對象:養老社工LTQ)這樣的話指代養老社工。接受服務的留守老人基本不清楚基金會和項目,只知道社工會來看望自己,社工來了他們就覺得滿足。
“他(養老社工)要是來的話,我肯定是很高興的?!薄八?養老社工)是共產黨派下來的,現在黨的政策好,來幫助我,我才有的吃和穿?!?訪談對象:留守老人LGN)
在鄉土社會中,來自當地的養老社工很快與服務對象建立了良好的關系,充分發揮熟人社會的優勢,結合自我的專業成長,愈加熟練地開展家訪陪伴服務。他們操著方言土語、民族語言踐行真誠的服務態度、內化的專業理念、略顯青澀卻接地氣的工作方法,一步步地獲得留守老人的認可,大家也開始轉向對養老社工服務功能和價值貢獻的承認。
“他們(養老社工)給我們知識上的傳遞,讓我們了解的東西多了一些,在心靈上比以前更開心,對我來說生活質量還是提高了呢?!?訪談對象:留守老人YDL)
根據對養老社工的問卷調查,44.9%的服務對象接受過家庭內部矛盾調解,接受過鄰里矛盾、干群矛盾調解的比例分別為37.1%和9%。在接受社工服務后,有63.6%的老人與家人關系有明顯及以上程度的積極變化,子女聯系、看望他們的次數明顯增多,同時27.7%的老人增加了對子女的理解。養老社工不僅自己開展服務,還帶動親朋好友積極參與志愿服務,激發村“兩委”開始思考留守老人照顧和陪伴問題,推動村民轉變對老人的態度,開始理解、尊重老人。這些服務活動之外的溢出效應有力推動了和諧鄉村建設。養老社工在與服務對象這一主體互動過程中,感受到他們樸實的愛及對自己工作價值的肯定,自豪感油然而生,進一步提升了服務的動力,對自身角色充滿自信。
在霍耐特看來,蔑視就是拒絕承認,會傷害到自身完整性、榮譽或尊嚴,而植根于承認期待的蔑視體驗是主體社會反抗的道德動機[16],進一步引發主體 “為承認而斗爭”的社會行動。社工人才雖然獲得了一定程度的承認,但仍是有限度的承認,政府、社會與社工人才的“主體間性”仍處于失衡狀態,社工人才的“主體性”仍有待提升。在政府承認、社會承認的動態發展中,社工人才仍會遭遇多種形式的蔑視,獲得承認的過程遭遇重重阻礙,影響自我承認的深化,對作為主體的社工人才的自信、自尊與自重產生負面影響。
上級政府與基層政府對于社會工作的承認存在割裂斷層現象,上級宏觀層面的重視層層傳導下來往往會大打折扣,造成層級落差,社會政策轉化為社會行政的過程也遭遇障礙??h級政府仍是以發展經濟為第一要務,特別是作為曾經的國家級貧困縣,在精準扶貧行動中,大部分資源投入到了提振經濟方面。絕大部分地方官員把是否有助于完成上級交辦的硬性指標任務、是否有助于提升自己的工作政績作為衡量某項工作是否受到重視、受到何等程度重視的隱形標準。政府部門雖然通過不同形式宣傳倡導社會工作,如拍攝留守老人項目的專題片、舉辦社工周等,但是在資金、物質等方面的投入仍然比較少。民政部門領導非常認可社工人才的作用,但是多次表示財政困難,無力投入資金,自己也是有心無力。此外,社工人才發展并不是民政部門一家之事,社會工作服務涉及的領域眾多,但是不同單位之間對人才發展存在分歧,造成基層不同部門之間的協調較為困難。大家都聚焦于自己的主責主業,而協同類型的工作存在推諉現象,民政系統內部工作人員意見也不統一,領導個人工作的變化也會引發承認程度的波動。社工人才的建設沒有完全制度化、常態化,與其他類型的人才發展存在較大差距,社工很難認為自己與其他職業人士具有平等的社會地位,作為職業群體的安全感被剝奪。
養老社工從工作承認到專業承認是質的飛躍,但是達到初步的專業承認之后,很難進一步深化,甚至隨著工作年限的增加,反而出現倦怠感,弱化了自我承認。一方面,他們在接受基金會關于社會工作價值理念、方法技能等內容的培訓后收獲了成長,但是該成長不能完全滿足工作的需求,他們自身能力仍舊有限,急需諸如情緒處理、心理輔導等精細化內容的學習和某些具體政策等方面內容的掌握。除此之外,養老社工在專業提升方面主要依靠基金會的支持,本地資源匱乏,獲得支持的便利性和及時性不足。2021年報考助理社工師考試的養老社工無一通過,大家在工作群聽到這個結果,都表示非常遺憾,感覺備受打擊。當自身能力不能完全滿足服務對象需求時,養老社工開始懷疑自己,質疑工作的意義與價值,甚至帶來工作倦怠感和其他負面情緒反應。
“在擔任養老社工過程中,總會遇到大大小小的困難,其中一個就是,因為自己的專業技術水平不足,沒有把老人照顧得更好?!?訪談對象:養老社工DXJ)
“關愛留守老人,涉及老人的衣食住行方方面面,需要的資金很多,但基金會支持的資金畢竟有限,不能滿足老人的很多物質性需求?!?訪談對象:養老社工AQY)。
另一方面,市級層面特別是縣域層面推動社會工作人才發展的措施較為有限。邊疆地區地理位置特殊,急需社工人才發揮服務功能,而現狀則是無論在人才數量、能力方面還是人才分布領域、崗位方面都不能滿足實際需要。政府購買服務的力度與規模、支持專業機構發展的政策等遠遠落后于發達省市。此外,依靠外來基金會投入資源,以項目化形式培育本地社工的模式不一定具有可持續性。一旦項目終止,基金會撤出,養老社工何去何從的問題值得深思。養老社工經常擔心明天項目是否仍會持續運作,崗位是否會被取消,因此持續成長提升的動力受到影響。
“以當地收入水平來說,他們(養老社工)的薪酬屬于偏低的,有的只是為完成任務,個人的工作主動性會少一些?!?訪談對象:鄉鎮干部YQ)
在內部動力下降和外部環境漠視的雙重困境影響下,社會工作從業人員專業價值完整性受到主體自身的質疑,造成自我承認的起伏,自尊心受到損害。
盡管從過程角度來看,施甸縣社會工作人才培養取得了長足的進步,留守老人作為服務的直接受益者,生活得到關愛、情感得到慰藉、部分需求得到滿足,養老社工的服務成效顯現,服務價值獲得一定程度的承認。但是,留守老人更多的是對養老社工個人的信任,而不是基于其職業身份或專業素養的評判,將社工視為好人、志愿者。雖然政府以政策文件等形式賦予社會工作人才合法性身份,但社會大眾對社會工作仍是十分陌生,社會工作者作為職業仍沒有進入當地各民族群體的認知體系,社會工作項目服務也沒有引起廣泛關注。
“社區的人都不理解公益(養老社工的服務)是干啥的,還會讓人排斥,說這些都是騙人的,哪里會有那么好的事情,說不定還是傳銷呢?!?訪談對象:養老社工ZJM)
關愛留守老人項目誠然受到村民口頭認可,但部分村委會仍然將養老社工作為幫助自己與群眾溝通的橋梁,甚至將自身工作以隱形的方式壓在他們頭上,這引發養老社工的不滿。也有的留守老人的家屬看到社工為老人服務了之后,會產生依賴,他們會覺得“我可以放心地外出打工”(訪談對象:基金會工作人員ZTH),將照顧老人的責任完全拋給養老社工,推卸自身應承擔的義務。
在現實生活中,鮮有民眾主動尋求社工的幫助。有困難時,他們業已形成要么求助政府工作人員要么訴諸親朋好友的習慣,較為排斥原本日常生活世界中沒有出現過的專業助人者。當然對社會工作知曉度低是全國普遍存在的問題,但邊疆地區民眾接受新生事物的慢節奏,與政府承認阻滯、自我承認弱化相互交織,對社工人才發展產生更為消極的影響。當專業能力不被重視,甚至服務成效被有意地漠視,依附于其上的社會價值被否定,社工人才的付出與回報不成正比。不被廣泛承認的現狀與渴求承認的心理預期產生極大的落差,導致社工人才喪失職業榮譽感,這給本就不自信的社工帶來心靈傷害。
霍耐特認為,在主體間性中,從某一主體的個體角度審視,主體相互承認則意味著他者承認對自己的作用,對自我承認的作用。已獲得的承認體驗是推力,遭遇的蔑視體驗是阻力,兩者共同構建了社工人才具有張力的現實境遇。社工人才獲取承認之路單純依靠社會工作從業者是遠遠不夠的,需要各相關主體齊心協力,共同推動。
社會工作經常和弱勢群體、二次創傷暴露、復雜的任務、沖突的角色、工作量沉重、工作權限小、共情需求高等聯系在一起,需要高專業要求[17]。社會工作能力由專業價值、理論知識和技術方法構建而成,社工人才的安身立命之本是過硬的專業能力。因此,社工加強制度化、常態化的學習,不斷更新理論知識,掌握相應的技能方法,并內化為服務能力,是他們增強專業自信的基礎。在邊疆地區,社會工作者們需要爭取新的承認以徹底拋棄對自我的懷疑,進而實現更高水平的自我同一性[18]。邊疆社會工作面臨內在發展不足和外在支持不夠的雙重困難,就工作人員而論,要有適應于人群的態度,有適應工作本身的技能[19]。邊疆地區社工人才在具備一般性服務能力的同時,還應掌握滿足本地化需求的一些技能,立足邊疆地理區位,尊重多元民族文化,以應對諸如民族文化傳承、跨境婚姻適應等具體問題。一般性能力的掌握與特殊性能力的突破,利于社工人才鞏固自我價值感,并在此基礎上提升自我認同的內生動力。
為了獲得全面承認,推進社工人才建設,邊疆地區社會工作從業者更應凝聚成共同體。這里提及的社會工作從業者既包括直接開展服務的一線社工,也包含與社會工作發展密切相關的政府部門工作人員、以社工機構為代表的社會組織的管理人才以及社會工作教育系統師生等,只有凝聚最廣大社會工作從業者的力量,減少社工的高流動性與高流失率,才能為提升社工職業認同營造良好的外部環境。
政府應立足邊疆實情,把握邊疆社工人才發展的個性化歷程,有針對性地拓展實質性承認。首先,在資源投入方面,與發達地區動輒成百上千萬的投入相比,邊疆地區由于經濟落后的制約,很難與之比肩。但是地方政府可以在軟環境的塑造上下功夫,如出臺人才培育的專項政策、加強社會工作的宣傳倡導、鼓勵本地民眾成立機構等,同時以開放的態度充分引入外部資源,緩解自身供應不足。其次,在人才構成方面,借鑒文中項目案例的經驗,以培育當地社工為主,適當招聘外來專業人才,充分挖掘并轉化本地有公益服務經驗的志愿者成為職業社工。為未經專業訓練的社會工作者提供各種培訓,使之從“半專業化”逐步走向“專業化”[20],是更具地方特色的人才發展路徑。再次,在人才發展目標任務層面,由于我國內陸邊疆地區與民族地區呈重疊分布狀態,在治理過程中面臨特殊性[21]。因此,需結合邊疆地區的實際設定社會工作服務目標。誕生于西方的社會工作在邊疆地區既要本土化,也要民族化,需要保持對多元文化的敏感,以應對民族關系、宗教信仰等地方性問題。社工人才的培養也應該以服務目標為導向,注重選拔能夠扎根邊疆、扎根基層,在邊疆、民族、基層的具體場域中能夠融入當地群眾日常生活的人才。最后,在保障機制方面,制定適合邊疆地區的社工人才發展規劃,為整體推進社會工作發展描繪藍圖。由職責權限更大的公權力部門會同民政部門進行多部門協調聯動,推動各領域社工人才在數量、素質等方面齊頭并進。在本地政府部門、企事業單位開發設置與社會工作密切相關的崗位,同時鼓勵專業社工機構等公益慈善社會組織的發展,搭建承載人才的平臺。出臺社工人才服務質量評估監督標準,科學判斷服務成效,不斷促進服務水準的提高。
為最大程度、最快速度上提升廣大群眾對社會工作的知曉度和認可度,使他們能主動來尋求社會工作服務,推動承認的良性循環,可以從以下方面進行努力。第一,大力推動社會工作發展,提高社工人才能力,使其具備核心職業競爭力,并成長為不可替代的社會職業。當社會大眾認識到社工存在的重要性和價值的時候,社工才能夠真正地成為社會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如“教師”“醫生”等職業類型。第二,社會工作應積極參與邊疆社會治理,并融入鄉村振興、助力民族團結等國家方略。如此一來,民眾意識到社會工作的發展是符合時代要求,是有利于緩和當下歷史條件下邊疆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矛盾的。對于邊疆地區群眾遇到困難和問題,社工人才作為專業化、職業化的助人者,能夠較好去處理,并將服務的成效公之于眾,以獲得群眾的信賴和支持。第三,將社會工作融入國家福利體系,微觀層面尊重個人福利權利,宏觀層面踐行公平正義的價值追求,關注最廣大人民群眾的切身利益,通過傳遞福利資源,協調社會財富再分配,滿足弱勢群體需要,以增進社會福利。當廣大群眾關注社會工作發展,支持社工人才建設的時候,在社會民眾與職業社工之間才能架起理解的橋梁,營造良好的社會承認的氛圍。
如前文所闡述,承認結構三者之間不是孤立的,而是相互交織、彼此促進的。為加深社工人才的承認程度,政府承認、自我承認與社會承認三者之間也應該齊頭并進,在互動的過程中形成良性循環。政府承認在遵循行政邏輯,追求政治目標的同時,也要考慮社工人才發展的客觀規律和邊疆人才發展的整體現狀;在小政府大社會的改革背景下,讓渡服務空間,加大政策性支持?;谡谌嗣袢罕娭械墓帕?政府可以通過多元化形式進行橫向宣傳倡導,并在行政體系內部進行縱向引領,推動社會承認。社工人才要理解政府承認背后的政治邏輯,和社會承認所立足的服務成效,通過換位思考,用從業人員的能力提升、直接服務的質量改善和協同治理的作用發揮,滿足政府和社會的期待,改善同政府的關系,推動政府切實認可社會工作的效用,提升社會民眾的認同度,讓大家承認社工的價值。社會領域的承認是承認環境中起外部推動力的關鍵要素,既能通過群眾呼聲影響政府決策,又能對社會工作從業者產生能動的反作用,強化他們自我肯定的信心。無論哪個維度的承認,都緊緊聚焦于促進社工人才獲取承認的歷程,三者互構形成的承認網絡又有機地融合在地方、國家社會工作發展的格局之中,最終實現社會工作完整性承認的目標。
猜你喜歡社工養老人才人才云英語文摘(2022年4期)2022-06-05青春社工草原歌聲(2021年4期)2021-11-19忘不了的人才之策商周刊(2018年13期)2018-07-11留住人才要走心商周刊(2018年10期)2018-06-06“人才爭奪戰”商周刊(2018年10期)2018-06-06養生不是養老基層中醫藥(2018年2期)2018-05-31養老更無憂了民生周刊(2017年19期)2017-10-25以房養老為何會“水土不服”?華人時刊(2017年19期)2017-02-03社工幼兒100(2016年10期)2016-11-24養老之要在于“安”大社會(2016年5期)2016-0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