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江來電（組詩）

◆李青青

那晚月亮無端墜落湖中

將水變成了藍色

黑色天幕低垂

藍色的樹，站在水中

群山、草地、迷路的綿羊

包括你，也都成了藍色

一顆星下，藍月湖凝視萬物

我凝視你

這空洞虛無的時辰

白晝和黑夜交替的時辰

一切孤獨無依的云朵

在藍月谷的懷抱里酣然入睡

它用藍點亮自己，點亮白晝

藍色光亮盈滿天空

關于我愛你的星星點點

正懸浮在水光之上

你醒來，星星散去

木桌上的蠟燭再次將它自己點燃

古鎮的早晨，夢在溫暖的空氣中涌來

月季、薔薇如納西媽媽新縫的裙碎

客棧店主人的小狗剛散步回來

抖了抖晨風梳理過的毛發

那個詩人的玫瑰糖心饅頭冒著熱氣

你買了兩個，外加一小碗豆漿

準備享用這一日的神賜之物

坐在其中，你聽見果子落地的聲音

鳥雀鳴叫的聲音，花朵打開自身的聲音

在陽光中，你把自己交給白沙

或坐或走，或喜或笑，或茶或酒

在白沙，不用紙筆，一切成詩

我知道你最后的目光留在哪里

那個遠方的八月

你指著一棟臨水的瓦房

說想租下來寫小說

給我畫畫或也不錯

溪里的魚兒，吐著泡泡

道旁的公雞花開出玫紫的顏色

我已經在想著把房子打掃干凈

白色照壁畫那頭趁夜入侵的鯨魚

掛上落地的窗紗等秋風的到來

再種下漫眼可見的薔薇

裝個天井大的白瓷浴缸

每天穿一件新裙子

關上門

窩在舊藤椅里讀書

或在夏日午后洗凈自己

看鳥兒飛過窗前，一只兩只

陽光溫柔茂密

哦——麗江古城，我親愛的

此時榆樹正撒著它的甜味

如果你還會來電，我希望你說說

玉龍雪山是否又飄起大雪

古城那老水車是否驚擾你的睡眠

賣手鼓的女子是否有了皺紋

我也會一一告訴你去過的地方

以及將要去哪兒

在眾多沒有你的日子里

我竭力成為一個明亮且新鮮的旅人

那些漂浮不定的時刻

我曾向你獻上瘦小的身體

絕望的眼神和荒涼的手臂

末了什么都沒能握住

空蕩蕩的暮色，從時間的另一邊走來

如果你還會來電

不是在十年之后

十年太久，我怕我的聲音會長滿鐵銹

那鉆石樣的樂音一去不返

如果真有一天

我接到你的來電

不論時間已晚得如何

我還是想聽聽

麗江的你，現在正在做著什么

白貓客棧是養著貓的

一只藍眼白毛貓

在午后的寂宴里，匍匐在桌上

眼神慵懶厭世

一見生客便起身跳上樓梯

門頭的仙人掌如頭腦里的暴政

花藤從二樓垂下

在風中搖擺，像根貓尾

被客棧老板遺忘的晾衣夾

彩色音符般掛在天井的晾衣繩上

籠中鸚鵡的叫聲，令我歡喜極了

踩過院石板地的細碎花草

回憶迎面將我擊中

束河古鎮，那些曾在風中糾葛的

葉子的背面正面

還有你那雙眸的藍色深淵

夜暮下，你的良辰已積水太深

男人們向庭院深處走去

驚飛的云在閨閣里東奔西突

春天的枝頭，望穿的芬芳掠過

脆甜的花在夜色里站著，等待時辰

那些寡居的沉默，融入彼此的身體

所有漂浮的花在碧色海水里溺亡

春夜里那雙寂然的眼睛

極其輕柔地滑過，格姆女神的眼淚

當雨落入湖心，生長、漫溢、迷惑……

關于不婚不娶的古老情事

不過是春天的一種寂寞構思

多年以前，在大石橋附近

我見過大雪的清晨，黃昏

它是一片新雪摞著一片舊雪

指腹劃過古井黑色的積雪

連同它沉默的深淵

一陣微麻刺向指尖

是風吹你我，像吹兩片落雪

到從未走過的大研花巷

路上一個人也沒有，兩個小孩在跑

你不說話，我也不說話

你點燃一根煙，煙氣散在雪霧里

我沒見你手中的煙是怎么燒盡的

你也沒見我是怎么笑著笑著就哭了

它有一篇明朝似的序言

從中央到蠻荒邊地

皇室賜予它木氏的輝煌

左有青龍，右有白虎

背靠玄武，龜蛇踞守

迎旭日而得天地之木氣

石子地磕碎了木奴們的額頭

山鷹俯沖巡視，浴血的羅漢松

迸發著野性

我淪陷于空無一人的城池

這碩方無物的土司木府

窗外正下著一場腥風血雨

染紅凋落的花瓣和啼血的鳥鳴

在統領一切的光陰中

我企圖虛構一個故事

木府上空盛大荒涼的落日余暉

卻刺痛了我的眼睛

玉龍雪山，我看見低飛的雄鷹

頭頂皚皚白雪一臉肅穆

原始的白野性的白，一身清冷的

朝拜者們用一縷目光焚一炷香

青煙升起晨鐘遠去

這虛幻的人世滄桑，山間松柏低語

卑賤如塵的俗人，身負修行的渴望

我在山頂目睹一場落日余光

這血紅色的苦難呻吟

被一山的白一點點壓低沉入心底

此時此刻，風吹大雪入我懷中

多想在此立地成佛，耗盡一生

那晚，垂憐過的美色

淋過的雨喝過的酒

一首從入夜唱到凌晨的歌

撥舊的琴弦如一發子彈打穿我

行人醉倒在石板路上

越迷離越發接近真相

葉子蜻蜓點水般搖晃著自己

水邊蔓長的芝櫻閱盡了我的心事

把自己當一份遠方禮物呈獻給你

是我眾多愿望中細小的一個

每當涼風乍起

世界下了一夜的雨

那塊許愿牌在四方街的風中

便叮咚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