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遽如白駒過隙的忽忽人生,能與千載悠悠的中華古典詩詞相遇,是怎樣的一種人生,怎樣的一種況味? “晝長苦夜短,何不秉燭游?”恒如長晝永夜的漫漫人生,假如不與千載悠悠的中華古典詩詞相遇,又是怎樣的一種人生,怎樣的一種況味? 中華古典詩詞,在何種程度、何種意義上塑造了一個國人豐贍斑斕的人生圖景?一個中華兒女的人生,又如何在古典詩詞中找到溫暖可棲的精神家園? 01 詩 與 思 追根溯源“詩”,《說文解字》中的解釋是:“詩,志也。毛詩序曰,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中華古典詩詞,與人們的內心言志緊密相關,詩歌之自然合樂而發,是距離人們內心最為自然和接近的語言表達形式。
思維無法離開語言,語言即是思維。每一種語言的詩歌形式,都是這一種語言的最高表達,是這一語言中的音樂因素和意義因素最為幽微玄妙的聚合。這種詩歌的最高表達方式,常常是這一人群“民族性”最為幽微安適的棲身之處。這一民族秉持自己的獨特語言,對于世界整體的特殊感受、特殊思考,這一民族心靈深處
與天地宇宙最為獨特的關系,那“只有站在我這個角度,才能看到的獨特風景”,也常常棲身在此詩詞之中,這也是被翻譯為另一種語言之時,最為難以轉譯、最容易漏掉的部分。
當面對人生的暫時困頓,“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去還復來”的曠達;身處“橫看成嶺側成峰”的紛繁復雜境況,徹悟到“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的未來前景;不怕“山重水復疑無路”,只要有“竹杖芒鞋輕勝馬”“一蓑煙雨任平生”的篤定豁達,就會在“吟嘯且徐行”的道路轉折處,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終將到來的澄明境界。中國詩詞,以特殊的方式,對這個世界貢獻著屬于這門語言的貢獻。
哲學家德里達來到中國時,為東方思維的特殊“通幽曲徑”和“高蹈超邁”所震驚,說出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中國無哲學”。德里達的“中國無哲學”并不是對于中國建立在漢語語言特點之上的思維的貶抑,而是一位西方哲學家對于超然獨步于西方思維之外的“中國東方思維”高山仰止的驚嘆和贊譽。東方中國,有著獨特的建立在“詩性”語言之上的思維利器,在德里達眼中,有著不同于西方發源、西方傳統的“愛智慧”的方式。
“詩與思”,西方建立在“對話”(dialogue)形式之上的“辯證法”(dialectic)思維,自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以降,塑造著整個西方的思維整體圖景的結構框架。東方建立在視覺詩性的文字之上的漢語,以及漢語獨特的思維方式,以其“詩性”“直觀”
“整體”“概括”等思維特質,對整個東方世界構成巨大的影響。東西方思維方式互有優長,它們共同為人類“思”的方式提供著獨特的道路。
中華古典詩詞,其中有“道”,其中有“思”。其中的“道”與“思”,是構成一個中國人思維的核心結構,是中國人在數千年歷史中與這個世界的獨特關系,看到的獨特風景。
02 詩 與 情 情感,在人類的生存和幸福標尺中,有著獨特的意義,托爾斯泰甚至把人類定義為“有深厚感情的動物”,以系統的語言表達精微豐富的人類情感,是人類的獨有能力。詩歌——這語言和思維的極致表達,是人類情感最為重要的傳達渠道和“儲存器”。
李白之高蹈豪放,杜甫之沉郁頓挫,蘇軾之澄明曠達,李商隱之錯彩綺麗,王維之淡遠蘊藉……每一個語言里的詩人,都在以自己的一人一身探索著人性情感表達的獨特方式,以驚心動魄的歷險精神拓寬著人類感受的疆域邊界。
詩人對于獨特山川風物中的情感表達,幾乎形成了那“數學般精確”的唯一而又廣泛共鳴的“情感表達式”。思念故鄉之夜,李白的“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是我們繞不開的詩句;面對冬日懷人
的傍晚,白居易的“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自言自語式的問語,是我們心頭一次次泛起的惆悵;親人生死陰陽兩隔,“不思量,自難忘”的短句,會自然在心頭徘徊;返回離開多年的故鄉,“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的內心輕微顫抖,是“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的涕淚紛紛…… 作為中華兒女的一員,這些詩詞歌賦的句子和句子之中,隱藏著文化血脈最牢靠的基因密碼。中華文明五千多年的整體情感珍寶,被一代又一代詩人收納珍藏在詩詞歌賦的“情感儲存器”中。
每當明月之夜,“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詩句和月華一起上升,“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的詩句,仿佛回到了“不知此詩此句何人所做”的“無名詩人”的時代。他們是“斷竹續竹,飛土逐肉”的上古無名者,是“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的無名者,是“河漢清且淺,脈脈不得語”的無名者,是寫出了此時此刻“定理公式般”一字不可易、一字不可改的千古詩句的無名詩人。
崔顥和李白關于黃鶴樓的題詩佳話,是一個極具闡釋學意義的“中華詩詞”表達范式。一個詩人,懷揣漢語之筆登陸某處,面對千古景色,秉持漢語工具,窮盡詩家才情,吟哦出的是“一曲定乾坤”的極致表達。這樣的表達一旦被崔顥“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定格,在同一個千年尺度傳統之中的李白,便在這樣的景色面前發出了“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的慨
嘆。這是一句欣喜莫名的慨嘆,也是千載傳統中“詩人同在”的相惜和溫暖。
這是一個以中華漢語為傳統的數千年持續涌流的記憶長河,所有的詩人都在這長河中儲存最為珍貴的詩句,所有操持同一種語言的讀者都在以自己的閱讀,復活著千古沉浮的詩句,以每一代的閱讀,擦拭、打磨、照亮著燦若星河、砥柱中流的詩篇詩句。每一個中國人在這里找到自己的文化血脈,每一個詩人在這里追尋、恢復到“無名”而又永恒的“中華詩人”的神圣而謙卑的狀態。
這些璀璨閃耀的詩句詩篇,是我們借以認出自己“我是誰”的“文化身份證”。這些詩篇連接的,是那個無數人、無限時間共同匯聚起的“中華民族共同記憶”的儲存寶庫。隨著全球華人的腳步拓展,無論華夏兒女散落在何處,只要憑借著“床前明月光”的詩句,都會找到漢語節奏之下的“低頭思故鄉”。一代代人都會在低頭尋得的“故鄉”,和那個巨大而深厚的民族記憶相連。
“嚶其鳴矣,求其友聲”,隨著世界上學習漢語的人們的增加,這種原本屬于漢民族的絢爛記憶,將會在更多的民族和人群中,找到共鳴和知音。
中華古典詩詞,是一面鏡鑒,一種聲音,一抹馨香,一道劃過寰宇天空的虹霓,憑借這千載匯聚的靈魂和精神,使得我們找到自
己身體記憶里的文化血脈,確認我們語言鏡鑒中的精神面容,從而與我們自己,以及遙遠的親人們恍如夢寐、秉燭相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