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作孩童義考

“花”是古今漢語中較為常見的詞語，屬常用詞?！盎ā钡囊饬x多為花朵、開花等含義，也可比喻如花的事物，如水花、美女等。但“花”也有一些特殊的含義，如《金瓶梅詞話》第七回：“這婆子守寡了三四十年，男花女花都無，只靠侄男侄女養活?！钡谌寤亍叭ツ陽|門外一個大莊屯人家，老兒六十歲，見居著祖父的前程，手里無碑記的銀子，可是說的牛馬成群，米糧無數，丫鬟侍妾成群，穿袍兒的身邊也有十七八個。要個兒子花看樣兒也沒有?！薄镀缏窡簟返谒氖换兀骸半y說跟前沒個兒花女花，熬什么呢?”這里的“男花女花”、“兒花女花”即男孩女孩之義，“兒子花”即小男孩之義?？梢?，“花”有“孩童”之義。關于“花”表“孩童”之義，大型語文辭書大多漏收，如《康熙字典》、《辭源》、《漢語大字典》、《故訓匯纂》、《現代漢語詞典》等均未收錄，僅在《漢語大詞典》中有釋：“花，指小孩?！度辶滞馐贰返谑呋兀骸S公中了一個進士，做任知縣，卻是三十歲上就斷了弦，夫人沒了，而今兒花女花也無?！薄瘡摹盎ā钡某Ｓ昧x來看，很難看出與“孩童”義之間有什么必然聯系。

那么，“花”是如何有“孩童”之義呢?本文通過對文獻和訓詁資料的梳理和分析，認為“花”之“孩童”義是由“花”的最初意義逐步引申演變而來的。

先看“花”的字形，《說文》中并無“花”字，但有“華”字。從訓詁學及文字學的角度看，“花”即古“華”字?！掇o源》：“古草木之花作‘慫’，榮華之華作‘慫’，隸變混為一字作‘華’，別造‘花’字。其字起于北朝，前此書中花字，出于后人所改。見清段玉裁《說文解字》‘萼’注、惲敬《大云山房雜記》二?！薄豆视枀R纂》：“花，華也?！稄V雅·釋草》?！薄盎?，今為華、荂字?！队衿げ莶俊??！薄叭A，俗作花，其字起于北朝?！墩f文·華部》‘華’字段玉裁注?！薄叭A，本亦作花，同?！稜栄拧め屝蟆贰S白雜毛，胚’郭璞注‘今之桃華馬’陸德明釋文?！薄叭A，讀曰花?！端寮o五》‘焚香持華’胡三省注?！薄叭A，花也?！墩撜Z·子罕》‘唐棣之華’皇侃疏?！薄叭A，萼也?！稜栄拧め尣荨??！薄叭A，花也?！段倪x·張翰(雜詩)》‘黃華如散金’劉良注；《江淹(雜體詩三十首)》‘清池映華簿’張銑注；《王融(三月三日曲水詩序)》‘紫脫華’呂向注?！薄犊滴踝值洹罚骸啊短祈嵐乓簟钒椿ㄗ?，自南北朝以上不見于書，晉以下書中閑用花字，或是后人改易?！笨梢?，“花”即古“華”字的俗字，根據段玉裁的說法，應該起于北朝?！叭A”又為“苓”，關于“華”與“萼”的關系，《爾雅》和《方言》均有闡釋，《漢語大詞典》：“荂，草木開的花?！稜栄拧め尣荨罚骸A，荂也?！弊ⅲ骸窠瓥|人呼華為荂?！薄犊滴踝值洹罚骸啊稉P子·方言》：‘莘、荂，盛也。齊、楚之間或謂之蘋，或謂之荂?！薄啊C”即“華”的方言俗字?？傊?，“花”即“華”的后起俗字，有時也可寫作“荂”，“荂”即“華”的方言俗字。

既然“花”為“華”的后起俗字，因而探討“花”的意義應結合“華”來分析?！墩f文·華部》：“華，榮也。從草從孕。凡華之屬皆從華?！薄豆视枀R纂》：“華，榮也?！稜栄拧め尣荨??！薄叭A，榮也?！墩f文·華部》?！薄叭A，榮也?！逗鬂h書·張衡傳》‘恃已知而華予兮’李賢注?！薄叭A，榮也?！队衿とA部》?！薄墩f文·木部》：“榮，桐木也?！薄稘h語大詞典》：“榮，草木的花?！薄豆视枀R纂》：“華，象草華?！稌ひ骛ⅰ贰烬埲A蟲’孔安國傳?！薄澳局^之華，草謂之榮?！稜栄拧め尣荨??！薄澳局^之華，草謂之榮?！洞呵锓甭丁の逍形迨隆贰锊菽静粯s華’凌曙注引《爾雅》?！薄叭A，草名?！豆茏印さ貑T》‘其種大華細華’尹知章注?！薄叭A，草木華也?！洞蟠鞫Y記·曾子疾病》‘夫華繁而實寡者，天也’王聘珍解詁?！薄叭A，草木之華也?！对姟ば⊙拧せ驶收呷A》‘皇皇者華’朱熹集傳?！薄掇o源》：“花，花朵?！薄犊滴踝值洹罚骸盎?，《正字通》草木之葩也?！笨梢?，“華”最初指木之花，“榮”除指桐木外，又可指草之花，與“華”指木之花相對而言，后來“華”的詞義擴大，“榮”的詞義逐漸縮小，“華”將“榮”之草之花之義也一并攬在身上，這樣，“華(花)”就有了“草木之花”的含義。

“花”由一般的草木之花，又可引申為像(草木)花朵一樣的東西。如《漢語大詞典》：“花，形狀像花朵的東西。南朝梁簡文帝《照流看落釵》詩：‘流搖妝影壞，釵落鬢花空?！拙右住端蟛枧d憶楊同州》詩：‘沫下曲塵香，花浮魚眼沸?！寮{蘭性德《生查子》詞：‘短焰剔殘花，夜久邊聲寂?！薄冬F代漢語詞典》：“(～兒)形狀象花朵的東西：燈～兒|火～|雪～兒?！?/p>

人們在用花來形容和比喻事物的時候，往往表達一種親切憐愛的情感，同時暗含一種小巧可人的潛在意義。如上面所舉的“鬢花”、“燈花兒”、“火花”、“雪花兒”等，無不含有小的意思。為什么會這樣呢?因為在日常生活中，花是人們非常喜歡的事物，它不僅五顏六色，異彩紛呈，沁人心脾，而且能引人遐思，令人陶醉。人們對花總是愛不釋手，贊不絕口。人們不僅游山玩水賞花，茶余飯后談花，吟詩填詞引花，甚至還將花比作君子、美人等。愛不釋手、贊不絕口的東西往往是小巧而美麗的，惹人喜愛的，更何況是花朵呢?這一點從人們對花的形容方式“一朵朵”、“一瓣瓣”、“一枚枚”等也不難看出。另外，從“花”的最初含義也不難看出其本身蘊含小巧之義，“花”最初指木之花，后來也可指草之花，無論是木之花或草之花，在現實中都是不大的，即使有一些花朵稍大一些，也往往是由若干小花構成，同時花朵又都是由若干小花瓣組成，因而花朵給人的印象總體上確實是小巧的。這樣，人們在用花來形容或比喻事物的時候，除了一般含有美的意義外，還往往暗含小的意義。

關于人們在用花來形容或比喻事物時含小義，我們不妨來詳細考察一下由“花”所構成的系列詞語。下面是《現代漢語詞典》中由“花”構成的一系列詞語，我們來看一下《現代漢語詞典》對它們是如何釋義的，以求找出端倪。

燈花：(～兒)燈心燃燒時結成的花狀物。

鋼花：飛濺的鋼水。

火花：進發的火焰：煙火冒出燦爛的～◇生命的～。

蠟花：(～兒)蠟燭點了一些時候之后燭心結成的象花一樣的東西。

浪花：(1)波浪激起的四濺的水。(2)比喻生活中的特殊片段或現象。

淚花：(～兒)含在眼里要流還沒有流下來的淚珠。

蘆花：蘆葦花軸上密生的白毛。

蘿卜花：眼球角膜發生潰瘍，好轉后，在角膜上遺留下的白色瘢痕，俗叫蘿卜花。

刨花：刨木料時刨下來的薄片，多呈卷狀。

雪花：空中飄下的雪，形狀象花，因此叫雪花。

血花：飛濺的鮮血。

腰花：(～兒)把豬或羊的腰子劃出交叉的刀痕后切成的小塊兒，供食用。

郵花：(方)郵票。

燭花：蠟燭燃燒時燭心結成的花狀物。

花兒針：繡花用的細針。

花鼓：一種民間舞蹈，一般由男女兩人對舞，一人敲小鑼，一人打小鼓，邊敲打，邊歌舞。

花絮：比喻各種有趣的零碎新聞(多用做新聞報道的標題)：大會～|球場～。

從以上涉“花”系列詞語不難看出，它們都暗含有“微小”、“細微”、“細小”等“小”義。

既然有這種潛在意義存在，這樣，“花”就可以逐步引申出“小”義來?！盎ā敝靶　绷x，一些語文辭書有收錄。如《新華字典》：“花，某些細嫩的東西：蠶花。魚花?！薄掇o源》：“花，物之微細者。清李調元《南越筆記》十‘魚花’：‘(魚)子日花者，以其在藻荇之間若花?！址窖苑参镏⒓氄呓匀栈ㄒ?。亦日魚苗?！薄稘h語大字典》：“花，指某些幼小細微的東西。如：魚花；蠶花；豬花?！薄稘h語大詞典》：“花，指某些幼嫩細微的東西?！庇秩缑髦x肇淛《西吳枝乘》：“吳興以四月為蠶月……又有小蝦亦以蠶時出，市民謂之蠶花?！鼻謇詈Ｓ^《歧路燈》第二十五回：“燈里滿注上油，壺內預烹上茶，面葉、豆花、炒米、蓮粉、參湯兒都預備停當，候兒子醒了，好用?！鼻謇顚毤巍豆賵霈F形記》第十三回：“后來連枕頭底下，褥子底下，統通翻到，竟沒有一點點影子花?！鼻迩缶稄V東新語·鱗語·魚花》：“南海有九江村，其人多以撈魚花為業，日魚花戶?！北桃啊肚嗌匠Ｔ谒L流》：“這孵化出來的魚種，分為冬花和夏花。當各種小魚花培育成大魚花以后，就分類在淺水灘里用細網攔住飼養，稍大，放進深水灣里用大網攔住飼養?！边@里的“魚花”、“蠶花”、“豬花”、“豆花”等僅表物之小者，與“花”的本義或比喻義已經沒有任何聯系了。

說到這里，我們不能不說說《現代漢語詞典》的遺憾之處?！冬F代漢語詞典》中已經收錄了一些含“小”義的涉“花”詞語，解釋也完全正確，但遺憾的是在“花”的義項設置上居然絲毫沒有提及“小”義。如其中對于“蔥花”、“鹽花”、“油花”及“魚花”等的釋義為：“蔥花：(～兒)切碎的蔥，用來調味?！薄胞}花：(1)(～兒)極少量的鹽：湯里擱點兒～兒。(2)(方)鹽霜?！薄坝突ǎ?～兒)湯或帶湯食物表面上浮著的油滴?！薄棒~花：魚苗?！边@里的“蔥花”、“鹽花”、“油花”及“魚花”之“花”顯然已引申為抽象的“小”義了，與“花”的本義及其比喻義無關，應該設為一個新的義項。

從語料的考察來看，“花”至少在明代就已有了抽象的“小”義?！盎ā北怼靶　绷x最初可能盛行于南方某些方言區，然后傳到北方?！掇o源》：“方言凡物之微細者皆日花也?！蔽覀儾环量疾煲幌律衔牧信e的幾位作者的籍貫或早年生活區域，其中謝肇淛為福建長樂人，李調元為四川綿陽人，李寶嘉為江蘇武進人，但其生在山東，長在山東，屈大均為廣東番禺人，碧野為廣東大埔人，他們均為南方人，只有李海觀為洛陽人，屬于北方。因而我們推測“花”表“小”義可能最初盛行于南方，然后波及北方，逐漸普遍起來。

“花”由物之“小”義，很自然地引申出人之“小”義，即表“孩童”、“小孩”義，由物及人，這是很順理成章的事情。關于“花”表“孩童”義，本文開頭說過，大多語文辭書都漏收這一義項，僅有《漢語大詞典》有收錄。又如《金瓶梅詞話》第十四回：“他今年五十六歲，男花女花都沒，只靠說媒度日?！钡谖迨嘶兀骸坝駱墙衅桨矁海骸銌査?，你這后娶婆兒今年多大年紀了?’老子道：‘他今年五十五歲了，男女花兒沒有，如今打了寒才好些，只是沒將養的，心中想塊臘肉兒吃。老漢在街上恁問了兩三日，白討不出塊臘肉兒來。甚可嗟嘆人子?！?/p>

那么“花”表“孩童”義是什么時候出現的呢?又是怎樣流行的呢?從語料的考察來看，“花”表“孩童”義至少在明代《金瓶梅詞話》時代就已經出現，主要盛行于明清時期。關于其流行路徑，僅從本文語料收集來看，《金瓶梅詞話》主要反映山東一帶方言，《歧路燈》作者李海觀為洛陽人，《儒林外史》作者吳敬梓為安徽全椒人，他們主要屬于北方人，這說明明清時期“花”之“小”義在北方盛行以后，很快便有了“孩童”義。至于“花”作“孩童”義在南方的使用情況，在本文考察的語料中尚未發現，在此不能妄斷。

總之，“花”即“華”的后起俗字，主要始見于北朝時期?！叭A”有時也可寫作“荂”，“荂”即“華”的方言俗字?！盎ā北怼昂⑼绷x是“花”的語義逐步引申演變的結果，其演變軌跡為：木之花－草木之花－像花的東西－事物之微小者－孩童，小孩。其中，“花”表物“小”之義最初可能盛行于南方，然后波及北方，逐漸普遍起來?！盎ā北怼昂⑼绷x主要出現于明清時期，從語料考察來看，主要見于北方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