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必須知道,我們必將知道。
——大衛·希爾伯特
平成二十四年七月,十九歲的掛谷邦彥離開東京,回到京都的家里度暑假。雖然名義上說是度假,但其實主要是在幫家里做工。掛谷家經營著一家小小的家庭旅舍,雖然規模并不算大,但經過三代長輩的苦心經營,在京都府中也算小小有些名氣。本來七月盛夏既不是賞山櫻之時,也并非看紅葉之季,但前來投宿的旅客仍然頗多,大都是為了京都著名的祗園祭而來。因此掛谷家的旅舍每日都忙碌異常,盡管家中雇了二十幾個雇工,卻仍然有忙不過來的感覺。
對于將在日后放棄工作繼承旅舍這件事,邦彥并沒有太多抵觸的情緒。他樂得有一份平穩的家業可以繼承,何況這未來的工作環境還相當不錯。此時正值盛夏,北側嵯峨野的古寺空寂幽靜,南面嵐山的嘉木深秀繁陰,將燠熱城市中的焚風也變得清涼了。等到每天傍晚供應完住客的晚飯,在不那么忙碌的時候,邦彥總會站在修葺精整的庭院中,任由晚風吹拂有些疲累的身體,帶走皮膚上的薄汗,再附贈給他一些來自山林的木質清香。庭中用白沙細細鋪成的枯山水簌簌而動,仿佛真的被風吹活了一般。一直等到暮色四合,暑熱漸退,不遠處的桂川流水潺潺地透出涼意,邦彥才會回到旅舍中,與家人及雇工們一起吃飯,之后再回到自己的房間看書。
邦彥輕輕打開飯廳的木門,晚餐已經開始了,家人除了他之外都在。桌上是冒著熱氣的米飯、青豆、魚干、醬湯、醬黃瓜和湯豆腐,都是清淡而美味的菜肴。桌角隨意地擺著一個冰桶,醇郁中微帶酸味的冷冽梅酒香氣飄散在空氣中,是父親喜愛的加賀鶴。邦彥不由得向父親看了一眼,年長的男人對此毫無反應,依舊靜靜地低頭吃著飯。父親對他一向不茍言笑,卻也并不嚴厲,似乎只要他愿意繼承掛谷家的旅舍,其余的事情便隨他去了。去年他以優異的成績考進東京慶應義塾大學的理工學研究科,父親也并沒有對此予以過多地置評。大概在父親看來,他學的數學就是寫寫算算的課程,等他日后繼承旅舍,總少不了各種各樣的寫寫算算,因此多學一點也沒什么不好,僅此而已。
七月中旬的一天早晨,邦彥自不安的睡夢中醒來,因為昨夜的失眠,腦袋深處仍舊隱隱作痛。他推開窗戶,太陽已經升起來了,初升的刺目光線爬下矮墻,在庭院中映出檐瓦眉黛般的影子。這影子獨自橫臥在庭院正中,留下一條醒目的明暗分野。
“早安,掛谷君?!?/p>
溫煦的男性聲音伴隨著輕柔的布料摩擦聲在耳邊響起,邦彥回過頭,認出向他緩步走來的是住在三樓的角谷英彥。這位身形瘦弱、頭發略顯花白的中年男人是一位頗為特別的客人:他長租下了三樓的一間客房,每年會有五個月的時間居住在這里,除了早晨和晚上偶爾會在庭院中散步之外,平時幾乎足不出戶,連三餐都讓人專門送進房間,仿佛一位與世隔絕的隱士。
“早安,角谷先生?!卑顝┪⑿χp輕躬身,帶著未來旅舍主人的禮貌和圓潤,“請問需要什么幫助嗎?”
“是的?!苯枪容p輕點了點頭,“今天的早飯沒有按時送來,能代我去問問愛子小姐嗎?謝謝了?!?/p>
“啊,真是抱歉,昨天晚上愛子小姐有急事請假了,沒能及時通知您真是對不起。請您稍等片刻,我馬上給您安排早飯?!卑顝┱f著,深深地鞠了一躬。
角谷的房間在三樓走廊的最深處。走廊長且安靜,空氣中飄散著新換的榻榻米的香氣。燈光半明半暗地照著,空氣中好像有些東西在浮動,仿佛是流云,又似乎是清晨嵯峨野山道上未散盡的霧氣。邦彥端著托盤,輕輕地敲了敲門。門很快開了,耀眼的陽光從客房中洶涌而出,將開門的瘦弱男人包圍在一片金色的世界里。
“謝謝?!苯枪任⑿χc頭,側身讓出門來。
角谷的房間是一間和式客房,陳設很少,顯得有些空蕩。邦彥小心地在房間正中跪坐下來,將手中的托盤放在櫸木的暖桌上?!敖裉斓脑绮腿匀皇俏多釡颓俞u菜配米飯,請您慢用?!蹦贻p人輕輕翻開覆在木碗上的蓋子,一陣淡淡的水汽帶著食物的清香升騰起來,在房間中輕柔地飄蕩。
“掛谷君真是長大了啊?!苯枪葏s沒有舉起筷子,只是溫和地笑著說。
“啊,哪里……還是要請您多多指教?!卑顝┯行┎缓靡馑嫉氐拖骂^,畢竟角谷是旅舍的??汀@位大學教授每年假期都住在掛谷家的旅舍中,是他最為熟悉的客人之一。
“聽說掛谷君去年考入了慶應,真是值得祝賀。不過專業方向又是什么呢?”角谷笑著問。
少年白皙的臉龐微微泛起潮紅,似乎回答這個問題讓他感到有些羞赧?!笆菙祵W?!彼f,然后又把頭埋得更低了些。早晨的風還有些涼,它越過敞開的窗戶吹進屋里,讓少年更清楚地感到自己的臉頰有些發燙。
“哦?”角谷的聲音帶著些許的驚異,“為什么會是數學?”
“因為……數學是最完美的。邏輯上的完美、正確性上的完美,以及——”邦彥頓了頓,又說道,“純粹的完美。我希望我學的東西,是永遠不會錯的?!?/p>
少年在晨曦中抬起頭來,注視著角谷的臉。一種神采在他清澈明凈的眼瞳里跳動,起初如同水光般變幻,隨后漸漸地凝聚起來,最終在瞳孔的最深處收縮成一點堅定明亮的光芒,再不移動。
許多年來他都是這樣堅定地認為著。那些最偉大的公理、定理與推論,都是精致完美、絕無瑕疵的石料,彼此重疊,相互榫合,最終成為一座最為純粹,也最為完美的通天巨塔。
“純粹性上的完美是什么意思呢?”角谷問道。
“純粹是一種形式上的完美?!卑顝┫肓讼?,回答說,“數學上的命題要么是真的,要么就一定是假的,不會有模棱兩可的,或者是既對又不對的斷言存在?!?/p>
“判斷命題的對與錯,其實是一個比較的過程?!苯枪日f,“當面對新的命題的時候,我們往往將它與之前我們所掌握的知識系統進行比較。如果新的命題相容于我們之前的知識,那么我們就稱之為真,反之則是假。因此,數學命題的真假,僅僅是對于數學體系內而言才有價值。但只要在命題上設置一些語言陷阱,就能很輕易地構建出既不是真,又不是假的奇特命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