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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荒野牧人

      發布時間:2025-07-12 12:55:47   來源:心得體會    點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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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從小生活在巴丹吉林沙漠西北麓的偏僻牧場。那是一片幾乎與世隔絕的荒原,空氣干烈如火,黃沙延伸到幾百公里外,與那里的古老胡楊林連接。目光所及的范圍內,我能看到綿延的沙漠、鐵色的戈壁、龜裂的青山,還有牧場覓食的駱駝和羊群。

      我母親的家族世世代代經營這片牧場的歷史,綿延了至少三個世紀。持續不斷的牧業生活,連系著牧人的過去、現在以及將來。三百年前,第一批十三戶土爾扈特家庭由伏爾加河流域遷徙到巴丹吉林沙漠南麓駐牧,母親的家族是其中的一戶。我的外曾祖父和外曾祖母在清朝同治年間為了躲避戰亂,艱難地在馬鬃山里游牧,過著離群索居的生活,他們養成了忍耐的習性,終生不曾走出這片荒原。

      外曾祖父的兩頂蒙古包老得不成樣子了,像被丟棄的棋子,孤零零地落魄于黑色礫石覆蓋的戈壁上。億萬年前,這里還是汪洋大海,無數次日升月落間海水逐漸干涸。歲月不居,大漠和戈壁終于成為大海凝固的雕像;
      于是,我們將大漠稱為瀚海。迂回五百里的馬鬃山像一條黑色脊背的大魚,穿越這片瀚海,匍匐在千里戈壁上。馬鬃山西陡東緩,山坳的褶皺像刀割一樣深邃猙獰;
      西側的山脈由內蒙古境內的黑戈壁開始,緩緩過渡到甘肅境內,東側的一端則沒入巴丹吉林沙漠。馬鬃山里雖然草木稀少,卻有眾多的黃羊出沒,狼群尾隨其后。山道埡口有牧人們連接青海、甘肅、新疆的便道,這個地帶連同馬鬃山脈,幾百年來都是蒙漢民族模糊的邊界,至今留有古老的牧場和七八個以苦咸井水命名的地名。

      清同治年間,西北發生了大暴動。河西地區兵荒馬亂,殺機正熾。很多年以后,外曾祖父還在講,是騎著烈馬揮著馬刀的響馬改寫了整個部落的命運。河西的響馬勢不可擋,一路橫掃,殺過了北山。旗里的王爺通過牧人口口相傳的“土電話”召集了全旗所有的男人。一個和平善良的部落被逼無奈,要為生存和利益而戰。那是一個北風呼嘯的冬天。與河西響馬對決的前一天夜里,意外地降了一場雪。天地間的素白,給這場戰事蒙上了悲壯氣氛。第二日,天氣晴朗,雙方在額濟納河畔的大堿灘擺開戰場。土爾扈特人且戰且退,青壯年死傷五百多人,這對一個不足兩千人的部落來說,結果就是慘敗。那天的落日像一個勒勒車的大輪子,泛著橘黃色的光芒,停駐在地平線上。外曾祖父面對即將背離的家園,滿眼悲憫地告別。戰勝者在追趕了外曾祖父的勒勒車一陣之后,也就放棄了。外曾祖父趕著極少的牲畜,帶著家小流云一般在黑戈壁上飄蕩。牧民是世上最辛苦的人,尤其是守著一片光禿禿的戈壁的時候。外曾祖父一家人究竟是怎樣生存下來的,他們吃什么喝什么,這對于一個多世紀后的我來說,就是一個傳奇。

      食物的匱乏是顯而易見的,他們經常填不飽肚子,忍饑挨餓成了家常便飯。打獵,這種生存方法非常古老也非常實用,是牧人對大自然本能的索取。外曾祖父夏秋季節打野兔和山雞,冬天打黃羊。寒冬臘月,野雞和野兔已經很難見到。黃羊是荒原上的長跑冠軍,能夠捕捉到一只黃羊絕非易事,外曾祖父經??帐侄?。不過,那時候的外曾祖父還很年輕,對于一個牧人來說,只要有一匹馬、有幾頭牲畜就能勉強過冬。物競天擇,在廣袤的北方原野上,游牧和打獵是最基本的生存技能,這可以追溯到幾千年前。

      在我外曾祖父那個年代,獵槍在這個孤島一樣的絕地是非常稀罕的工具,并不是每個牧人都能夠擁有。外曾祖父用的那桿老獵槍,是外曾祖父的曾祖父從俄羅斯帶回來的,平時被萬分珍惜地掛在烏尼(蒙古包的穹頂)上。外曾祖父的曾祖父出生在伏爾加河流域的卡爾梅克汗國,能說一口流利的俄羅斯語,公元1698年在部落首領阿拉布珠爾的帶領下去西藏禮佛后,定居在額濟納河流域。獵槍的子彈是自制的。外曾祖父每年都要去很遠的一座山里燒石頭,那是一種含錫的礦石。錫礦石在烈焰的炙烤下會融化,冷卻后變成錫丸。外曾祖父小心地收集起這些錫丸,帶回家后再把它們一粒粒磨圓備用。

      外曾祖父打獵用得最多的工具是弓箭。一個真正的牧人會用紅柳彎弓身,用牛皮或者駱駝皮夯弦子,箭頭也是自己打制。裸露龜裂的山體里盡管有鐵礦石,但在一百多年前的那個時代,鐵器依然很稀缺。外曾祖父先打制一個薄薄的鐵質的箭頭套,再將箭頭套到削好的箭桿上,然后用浸濕的牛筋或者駱駝筋仔細纏好;
      牛筋或者駱駝筋在干透的過程中會自然收縮,緊緊地箍牢箭頭。一枚這樣的箭,完全能夠有效地獵殺黃羊或者野兔,甚至是狼。

      外曾祖父身形魁梧、手腳靈活,應付了一輩子生活的艱辛。外曾祖父會打鐵,這門與放牧迥異的謀生手藝,是他從祖輩那里繼承來的。外曾祖父在放牧和打獵之外,總要時不時地搬出牛皮做的風箱生爐子打鐵。外曾祖父牧閑時會穿梭于馬鬃山與甘肅那邊的牧戶進行交易,把打制好的刀具和箭頭什么的物件賣給他們,將所獲錢財貼補家用;
      秋末冬初的時候,外曾祖父也會出售幾只羯羊,這些是一家人主要的經濟來源。外曾祖父的坐騎是一匹蒙古馬,體型適中,四肢勻稱,鼻孔擴大,馬蹄上釘著外曾祖父打制的馬蹄鐵,適合遠距離跋涉。外曾祖父擅長馭馬,有一騎絕塵的瀟灑。外曾祖父外出一次,三五日、十幾日不等。伴隨著天邊的晚霞,馬蹄聲嘚嘚。從交易市場回來的外曾祖父,變魔法似的從褡褳里掏出東西,有時是幾斤青稞,有時是幾塊冰糖,有時是幾把紅棗,讓一家人的心暖暖的。外曾祖父不僅會打鐵,還無師自通地會木工。他做蒙古族姑娘出嫁的箱子,做蒙古包的哈那墻(類似于折疊的木柵欄)、穹頂,都是手到擒來。時至今日,我母親在蒙古包里做飯取暖的鍋撐子,也是外曾祖父傳下來的。這種鍋撐子沒有煙囪,煙從蒙古包的穹頂裊裊而出,成為“大漠孤煙直”的另外一種寫照。西北牧區十年九旱,地廣人稀,牧人用水十分困難,水井一般都離得很遠,用駱駝馱或者驢車拉來一桶水,一家人要吃上十幾天。但是沒人覺得日子苦,大家都習以為常了,因為祖祖輩輩都是這樣過來的。

      外曾祖父一家人與羊群生活在一起,和荒蕪的大自然為伴。早些年,這里是很封閉的。很少有外面的人走進他們的蒙古包,以至時間久了,小孩會因為突然遇到陌生人而嚇得哇哇大哭。但在這種幾乎與世隔絕的環境中長大的孩子,卻能夠身體力行地承繼原始古老的游牧文化。其實,他們就是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者。我的外祖父能夠準確地判斷出懷孕母羊的生產時間,能夠根據蹄印判斷出牲畜的公母。在牧人家里,女孩三四歲開始學習縫紉、熬茶等,干力所能及的家務;
      男孩四五歲開始學習騎馬、騎駱駝、搭帳篷、剪羊毛、搓韁繩等,還要有野外獨自生存的能力,譬如辨別方向、給牲畜打蹤、尋找水源等。

      外曾祖父的蒙古包扎到黑戈壁后二十余年的時光里,又有三三兩兩的牧戶出現在馬鬃山里,他們和曾祖父一樣過著游牧生活?;囊吧系哪翀隹雌饋硎菦]有邊界的,通過長期的放牧卻能夠自然而然地形成間隔,相互之間約定俗成,不會輕易僭越;
      即使偶爾出現畜群在某家牧場交混的現象,雙方也能夠友善地解決,極少發生毆斗。一輩子和牲畜打交道的牧人都是直腸子,不會彎彎繞,他們是最善良、最寬容的群體。外曾祖父作為最先到達這片地域的住戶,又憑著自己有幾個身強力壯的兒子,成了馬鬃山里擁有最好草場的牧戶。每家牧人的草場面積都很大,幾十平方公里,甚至上百平方公里不等,但是飼養的牲畜數量要和牧場的承載能力相匹配,避免過度放牧造成草場沙化、退化,導致生態災難。當然,這樣的認知和覺悟,經過了相當漫長的時間和過程,同時也付出了昂貴的代價。

      鐵色的黑戈壁空曠、遼遠,無遮無攔地鋪向遠方。地面生長著的稀稀拉拉的駱駝刺、紅柳、梭梭、蘆葦,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被羊群和駝群啃食中,這些看似羸弱的草木卻能夠一遍遍再生。只要有一點雨水,它們便不遺余力地生長,給貧瘠的邊塞大地帶來希望的綠色。大自然的無私饋贈,讓牧人能夠生生不息;
      上天也警醒牧人,保護大自然,就是保護自己賴以生存的家園。

      日月輪轉,萬物逆旅。到了民國年間,每年都有駝幫從包頭等地去新疆,途經這里。這條瀚海商道不是一般的長,駝隊走一趟新疆來回需要三個月。駝隊到了新疆境內,卸下磚茶、布匹、煙酒、冰糖等貨物后,必須休整兩個月,給駱駝補充草料,恢復它們的體力。待駱駝的駝峰寶塔一樣聳立之后,馱上來自西域的葡萄干、玉石、藥材、皮貨等,再長途跋涉、夜伏晝出地返回內地。如此周而復始地往返新疆和內地,駝隊甚是辛苦。來往的駝隊經常在馬鬃山里歇腳,必然會給這里的牧人帶來外面的新鮮信息。這當然很重要,對當地牧人的思想意識起著潛移默化的影響。

      由于地理環境特殊,生存在戈壁的羊吃得多長得慢。羊是金貴的,羊肉是金貴的。這里的牧人夏季多食奶制品,冬天大多吃獵到的黃羊肉。四季里,早起喝茶。相對于早茶,晚餐較為隆重,除了酥油攪拌的青稞糌粑、幾塊肉、幾碗酸奶,還要吃一些湯湯水水的粥飯。我的外曾祖母也是土爾扈特人,一輩子跟著外曾祖父受苦受難,生養過八個孩子。日常里,外曾祖母在沸騰的鐵鍋里加幾坨泛黃的羊油和小米一起煮。小米是遠路上車拉馬馱來的,是牧人用羯羊換來的,是難得的珍饈。蒙古包里的柴火忽明忽暗,人的影子一會兒投到哈那墻上,一會兒又跳到蒙古包的穹頂上,像一種古老的舞蹈。盛到碗里的湯飯澆一些黏稠的酸奶,是必不可少的。這種用傳統古法發酵的酸奶很醇厚,味道很濃郁,很解饞。牧人有這樣熱乎乎的飯食墊底,奔波勞累的日子也就暖和了,也就有滋有味了。

      那時候的活牲畜是銷不到新疆的,商販只帶走便于攜帶的皮毛和風干肉,一些剩肉和骨頭便留給了當地牧人。羊肉在鍋中用清水煮,一鍋湯翻滾沸騰的時候,包裹著肉和油脂的骨頭就在鍋里顯山露水了。又是兩鍋煙的工夫,在沸騰的鍋中撒些鹽巴,羊肉便可出鍋了。咸鹽是牧人日常依賴的味道,羊肉的味道與咸鹽的味道融合得嚴絲合縫,鮮香而不腥膻。熬煮的磚茶里,鹽也是必不可少的。牧人都習慣了早睡早起。婦女們天麻麻亮時就起床,要先熬好磚茶。牧人不可一日無茶,茶是磚茶。自古以來,磚茶深受西北少數民族的青睞。早些年的時候,一只成年的羯羊才能換回一塊磚茶。熬完茶的茶葉,外曾祖母會收集起來,小心翼翼地陰干后,反復熬煮,直至徹底沒有了茶味才丟掉。

      我的外祖父是外曾祖父最小的兒子。當外曾祖父油盡燈枯變成牧場上的一縷青煙后,按照古老的傳統,外祖父繼承了外曾祖父的牲畜和牧場。

      外祖父一年四季穿著寬大的皮靴,他能從寬大的靴筒里掏出諸如煙管、刀具、馬鞭等生活用具。年輕的時候,外祖父用鐵夾子抓住了一只毛色黑亮的狐貍,外祖父說那是他一輩子見過的最漂亮的狐貍。外祖父把狐貍皮賣給了走駝道的一家“北京買賣”商戶,普通的狐貍皮能換一塊銀元,那張漂亮的黑狐貍皮換得了二十塊銀元。就當時而言,這不啻一筆巨款。外祖父用這筆巨款添置了一匹油光水滑的棗紅馬和三頭驢子。

      外祖父一輩子浪蕩慣了,一直對其他地方充滿好奇。牧閑時,外祖父騎著棗紅馬拜訪每一頂蒙古包,喝每一家牧人的磚茶,與遇見的每一個男人或者女人交換打聽到的各路消息。外祖父隨心所欲地浪蕩著,天黑的時候,走到哪里就在哪里歇。外祖父與牧人胡魯登交好,是因為只有他和胡魯登用石頭打退過狼。

      胡魯登的祖上是大漠外種田的莊戶人家。饑饉年月里,胡魯登尾隨路過的駝隊,走進大漠討生計,十余天后遇到一戶牧人。牧人見胡魯登是個不足十歲的碎娃,心里隱動,便將他收為養子。碎娃勤快聰明,僅數月便會說一口流利的蒙古語,把羊群放牧得盡心盡力。碎娃走路很快,牧人便給他取名胡魯登(蒙古語:快)。從此,在這片牧野大地上,開始行走著一個叫胡魯登的漢子。牧人常常給男孩起名朝魯(蒙古語:石頭)、巴特爾(蒙古語:英雄),希望孩子結實、堅強、勇敢;
      給女孩起名常用琪琪格(蒙古語:花),希望她們像鮮花一樣靚麗。牧人的生活仰賴大自然的饋贈,這些與山川大地、自然風光生生相息的名字,是牧人對天地自然的崇敬。

      胡魯登成年后,在牧人阿爸的幫助下,迎娶了新疆巴音布魯克那里的一位土爾扈特蒙古族姑娘。那個時代蒙漢通婚的不多。胡魯登迎娶新娘的聘禮是兩峰健碩的大騸駝。這位新疆巴音布魯克的土爾扈特蒙古族姑娘的家族,和額濟納的土爾扈特蒙古族部落同源,他們的家族是1771年在首領渥巴錫汗帶領下,從伏爾加河流域回歸祖國的,比我母親的家族晚了七十三年。

      迎親的日子和時辰都是喇嘛定的?;檠绲哪叹剖呛數羌易葬劦?。胡魯登的牧人額吉(阿媽)從夏天開始,將奶酒倍加珍惜地儲藏到了冬日的婚宴上?;槎Y的場面熱熱鬧鬧,奶酒酸香的味道在帳篷里彌漫,兩家的嫂子最先亮起歌喉,先是獨唱,后來是家族的合唱,唱的都是歌頌婚禮和美好生活的贊歌。沒有任何伴奏和修飾的歌聲,如春季草原上蔚藍色的河流,平靜舒緩,蜿蜒流淌。這樣的歌聲周而復始,世代流傳,早已經融入牧人的血液里。生活在這里的牧人,幾乎生來就會唱歌,無論大人還是孩子?,F在流傳下來的土爾扈特民歌林林總總有幾百首,這些蘊含著生動而古老的民族密碼的歌聲,從牧人在母親的子宮里孕育時就伴隨著,直至一生一世。

      胡魯登的牧人阿爸按照古老的規矩,分給了新婚夫婦一群牲畜。胡魯登嘴里銜著白銅桿子旱煙袋,表情滿足地趕著羊群和駱駝離開老人湖,去了人煙稀少的馬鬃山自立門戶。胡魯登在空寂的大山里蓋起一間低矮厚實的泥屋,舉行完入住的儀式,便開始了像模像樣的牧人生活。與以往相伴隨時移動的蒙古包而逐牧不同,泥屋比蒙古包更能遮風擋沙,而且冬暖夏涼。

      第二年春,胡魯登又在自己幾十平方公里牧場的一個避風處修建了自己的冬營盤。在大山里放牧會更加辛苦。好在長生天那些年格外慷慨,酷熱的夏天總能下一場及時雨,大山的洼地和溝壑間,葳蕤的冰草、白花搖曳的芨芨草、碧綠的沙蔥,吐露真言一樣奉獻而出。那些草,既是牲畜的糧食,有的還是草藥。比如麻黃,開黃色的小花,散發出苦澀的味道。牧人們會在自己的鼻煙里添一點碾碎的麻黃,清熱敗火。

      胡魯登居住的泥屋以及他漢人的身世,沒有引起其他牧人太多的興致。牧人們都居住在便于拆卸的蒙古包里,搬家時幾峰駱駝或者一輛勒勒車即可運走;
      搭建時只需把地面清理平整,把哈那墻支成圓形,朝東南方向安上門,把頂子架在哈那墻上,外圍用氈子一圍,便成了蒙古包。自古以來,牧人們趕著畜群逐草木水淵而居,以蒙古包為家。

      胡魯登還有一手打狼的絕招。

      狼吃羊,牧人打狼。牧人的一生與狼糾纏和共存,牧人卻不恨狼,盡管沒有誰給他們講過人類與自然和諧相處方能永續的道理。牧人深諳狼吃羊如同羊吃大地上的草、牧人從羊身上討生活一樣,這是自然萬物生生不息的規律。狼和人一樣,都是大地母親養育的兒女。

      胡魯登沒有獵槍,拉弓射箭也不行,但他手快,當狼的耳朵還在輕微轉動追蹤著聲響時,胡魯登的石頭已經出其不意地飛出去了,直中狼的鼻子或耳朵,往往一石索命。此后一百年的時光里,胡魯登能用石頭打狼,百發百中,在牧人中口口相傳。

      馬鬃山里的牧場太貧瘠了,養活不了所有人。外祖父只能把身體羸弱的二兒子送到廟里做小喇嘛。

      喇嘛在蒙古地區有很高的社會地位,牧人都很尊重他們。我的外祖父認為自己身體好,不會生病,因為自己是長生天的孩子。哪兒偶爾疼痛了或者做的夢不好,外祖父會把喇嘛念完經的幾粒冰糖、幾顆紅棗貼在腦門或者胸前鎮痛驅邪。這種古老的認知,在牧民中幾乎是一種共識,這或許就是自身命運在特殊境況里無奈的一種妥協。

      喇嘛廟里幽冥晦暗,只有酥油燈昏黃的暖色,把佛陀和老喇嘛們都籠罩在光暈里。我的喇嘛舅舅細細的脖子伸得老長,一襲紅衣像一個燈罩罩在他身上。他日日在廟里早晚給老喇嘛們倒茶、點煙,像恪盡職守的勤務兵一樣。我的喇嘛舅舅再長大一點,便趕著廟里的羊群整日游走在原野無邊的光景里,老喇嘛給他取了個藏名叫唐兀特。

      又過了幾年,幾十個手持德王介紹信的日本特務揮動著槍和戰刀,把武器彈藥堆到了廟里存放經書的拉布楞殿內。日本人來到的消息,像寒風迅速吹徹了整個部落。牧人們議論紛紛,言語間滿是憤怒和無助。寂然無聲的戈壁上,日本特務的槍響了,槍聲如死亡通知書直從人的頭頂碾過。羊圈里一只體弱的母羊流產了,地上裹著粉紅胎衣的小生命在蠕動。風在母羊的脊背上游走,羊毛泛起一陣陣漣漪。母羊不停地顫抖,尾巴紅紅地皺巴巴地縮成可憐的一團。

      我的喇嘛舅舅抱著母羊靠著羊圈打了個盹,睡夢里夢見大水淹沒了自己,醒來卻發現是月光落滿了全身。槍聲又起。我的喇嘛舅舅心里不禁響起了一聲雷鳴。他收起念珠,疾步閃進如水的夜色里,熟門熟路地溜進了拉布楞殿,用火鐮點燃了一只盛滿酥油的銀壺引燃了彈藥。瞬間巨響聲聲,喇嘛廟與彈藥玉石俱焚。據說喇嘛唐兀特乘著夜色走了,去了雪域高原的拉薩,從此杳無音訊。

      十幾年后,我們這里終于和平解放了。共產黨給每家貧窮牧戶無償分配了幾十只大小牲畜,還派出醫療隊給牧人們看病送藥,并在五十歲以下的人群中開展聲勢浩大的掃盲運動。災難和饑饉都過去了,外祖父家的蒙古包里掛起了毛主席、朱德總司令的畫像。

      陽光每日從蒙古包的天窗盛出了一碗湛藍的水。那碗水也端出了蒙古包的白天和黑夜。但喇嘛唐兀特一直沒有消息,仿佛一棵牧草消失在漫長的冬季里。

      我母親是外祖父最小的女兒,比喇嘛舅舅小了整整二十歲。我母親二十一歲時,與我父親這個公社的漢人結了婚。

      我父親是公社的獸醫,他還善于飼養駱駝。父親總結了養駝牧業的特點,還把這些寫進了自己的工作手冊里。譬如:夏天,駱駝能喝涼水,但不能吃熱草,早晨草曬熱之前就要把它們放出去吃草;
      駱駝到了秋天要調水,膘情好的時候要調個八至十天,這期間每天讓駱駝吃草,不給喝水,還要拉著駱駝長途走路,到了調水的最后一天,讓駱駝休息一天,第二天再喝水;
      立夏,駱駝要絞夏毛,六月份絞完毛的駱駝要休息一天,不讓它喝水,可以吃草;
      到了秋天,駱駝還要絞秋毛,給駱駝絞毛時,愛掙扎的駱駝容易被剪刀剪傷皮膚,必須弄一些蜘蛛網或者煙灰敷在傷口上,幫助傷口盡快愈合;
      冬天,駱駝接羔的時候,可以擠駝奶喂養羊羔。所有的這些經驗,都是牧人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非常實用。駱駝還救過父親的命。那年夏天,父親騎駱駝去公社接放了暑假的我和弟弟回家。半途,父親迷路了??占诺鸟R鬃山變幻成一團吸取人肉體和靈魂的迷霧。父親騎著駱駝在山里轉呀轉,三天后吃光了糧食、喝光了水。第四天,饑渴難耐的父親只能接駱駝尿喝。第六天,父親已經沒有唾液了,地上的沙蔥吃到嘴里,粘在口腔里咽不下去,渾身都是火辣辣的灼痛感。那峰駱駝的駝掌也磨爛了,每走一步都在戈壁上留下蓮花狀的血印子。后來,父親索性丟開韁繩,暈暈乎乎地撲在駝背上聽天由命。那天后半夜,駱駝竟然奇跡般地找到了一戶牧人家,父親終于得救。從此之后,父親對駱駝感恩不盡,不再役使它們。

      我母親那時是公社國營牧場的牧工,工作依舊是追隨著羊群或者駝群奔走,在荒野里討生活。夏天的時候,馬鬃山里下了雨,母親和我騎著駱駝去山里拔沙蔥,這是一年中我們唯一的蔬菜。野生的沙蔥辛辣有余,氣味偏重,吃多了容易上火。這種天然的綠色食品,外祖父外祖母不愛吃,包括老一輩的牧人都不愛吃,他們認為沙蔥只是地里長出來的草,牧人怎么能吃草呢?牧人就應該吃肉。

      盛夏時節,戈壁上的駱駝刺、紅柳、梭梭會豐茂一些。牧人就把蒙古包和羊圈扎在戈壁上。蔚藍的天空,潔白的云朵,以及我們的羊群也像云朵一樣,匯集于遼闊的原野。吃了小半年黃草的羊群,開始狼吞虎咽似的覓食青草,咀嚼的聲響持續不斷。正午時分,酷熱難耐,羊群會嗅著水的氣息去往水源地,飽飲之后躲在紅柳或者梭梭下休憩。午休后,牧人會繼續把羊群趕到新的牧場,充分享用夏季的青草。這個時節,牧人每半個月就要追尋新的牧場,搬一次家,盡量讓羊群多吃草多抓膘。夏秋之際,正是牛羊肥壯的好時候,牧人會出欄一些牲畜。男人們開始到湖道里打草——大多是蘆葦和沙竹糜子——為牲畜準備草料。秋末則是新的繁育季節,母羊在這個時節受孕。冬天,牧人把蒙古包扎在山坳低洼處,或者有紅柳林避風的冬營盤,牲畜在這里駐留,度過漫長的冬季;
      這個季節正是母駝受孕的時候,牧人把種公駝和適齡母駝攏到一起,讓其籠罩在交配、生殖和繁衍的濃郁氣息里。這個季節的羊群每日晚出早歸,盡量避開早晚的嚴寒;
      傍晚,牧人給牧歸的羊群投放干草,幫助它們熬過全年中天氣最糟糕的日子;
      冬末或早春時節,牧人會重點關照那些懷孕的母羊,給它們修建由羊糞磚塊壘砌的棚圈,給它們添加一把玉米或者高粱,作為特殊的補充和犒勞;
      春節期間的主要任務,就是圍繞母羊產子展開,外祖母和母親把產后的母羊和新生的小羊羔拴進蒙古包里,把新擠的駝奶灌給剛出生的小羊羔。春節過后,伴隨著一場場沙塵暴的到來,荒野里的春天開始了,草木萌芽吐翠,羊羔此時看似羸弱,母羊此時看似單薄,它們卻蠢蠢欲動,向往山外面的世界,想在遼闊的戈壁上奔跑撒歡。春夏秋冬,寒來暑往,披星戴月,日復一日地重復勞作,無疑是單調的、枯燥的,但是對于真正的牧人而言,卻是豐盈的、充滿樂趣的,就像他們的先輩那樣,心無旁騖,樂此不疲。

      牧人把自己生命的大部分交給牧場和畜群,那些無病呻吟和矯揉造作的所謂風雅,和他們沒有什么關系。萬籟俱寂,蒙古包里是那么溫馨。羊油燈點起來了,火撐子上的銅壺冒著熱氣,茶香彌漫。勞累了一天的牧人,端坐在羊毛氈上,一邊慢悠悠地喝茶,一邊靜悄悄地舒展筋骨,布滿褶皺的臉上有一種自足的表情。作為牧人之子,我非常熟悉這樣的場景。記得小時候的我,特別喜歡躺在羊毛氈上聽父親講古。父親有時候要說到關于斡難、怯綠連河(今克魯倫河)這樣遙遠的話題。父親說那是我們祖先克烈部最早出發的地方,是土爾扈特人血脈里溫柔的家園。父親說王罕率領的克烈部臣服于成吉思汗后,大部分人曾充任成吉思汗的護衛。土爾扈特方言中的護衛軍也稱土爾扈特,因此克烈便被稱為土爾扈特。

      我會長時間靜默,完全被父親講的家族歷史所震懾,這些家族歷史像涓涓細流游遍我的身體,讓我靈魂出竅。對于一個身上散發著羊羔或者駝羔的氣味、尚且不曾走出荒野的少兒來說,傾聽這樣的家族歷史,有恍然隔世的感覺。其實,我并不知道我是誰,也不知道我應該為這樣的家族自豪還是惋惜?讓一個古老部落的輝煌與悲愴陪伴我一輩子,卻是真的。

      這些年,我年歲見長,時常遠走他鄉,算是長了一些見識。我把關于祖先的歷史和游牧生活的過往寫成文字,并不是留戀那樣的舊時代,只是感懷這片地處西北的曠野大地,無私地庇護背負沉重的牧人,能夠過上祖輩期待的美好生活。

      裴海霞,作家、文物保護工作者,現居內蒙古阿拉善盟額濟納旗。已發表作品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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