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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巖畫

      發布時間:2025-07-12 15:00:02   來源:心得體會    點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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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蒼山中的巖畫和蒼山中的某個廟宇中見到的壁畫,都是殘破的,都被時間侵蝕和篡改。一個是天然的石頭,另一個是建筑的墻體;
      一個是在敞開的自然空間里,另一個是在相對封閉的場所內。我們抬起了頭,巖畫在懸崖之上,精美的壁畫被畫于建筑的中央,作畫者的姿態將與我們看的姿態相似,那是需要仰視的巖畫和壁畫,也似乎在暗示我們那是需要仰視的美。巖畫,色彩天然而單一,線條粗獷而簡單。壁畫,線條細膩,色彩華麗。巖畫與壁畫,呈現給我們的近乎是兩個極端,從最原始的簡單慢慢發展到無比精致。在蒼山下,我們談起了文化的發達會帶來對美的極致追求,但有時也會走向極端,會走向追尋病態的美。壁畫上人物的精美與圓潤,色彩的華麗,是美的極致呈現。我們慶幸,在那里美的病態感并沒有出現。

      我在那個天然的空間,看巖畫。它們在時間的作用下,變得很模糊,模糊成了它們的一種外衣。我們所見到的那些色彩,同樣是它們的一種外衣,可能是真實的,也可能是時間帶來的一些錯覺。巖畫所在的地方是一個自然之所,有高山草甸,有多種植物,有種類繁多的杜鵑。在巖畫之下,現實退散,幻象出現。我們確實只能猜測那些在洞穴中在山崖上作畫的古老藝術家,是在怎樣一種原始的沖動下開始作畫,并完成了一幅又一幅拙樸簡單的畫。我在巖畫前想象著那些原始藝術家的形象,突然覺得他們很像在蒼山中遇見的某些民間藝人。那些古老的藝術家畫下了天堂與地獄的影子,他們同時也簡化了天堂與地獄。我看到了一種穿過時間的粗糲畫筆與粗糲的思想,以及對于世界盡頭的粗糲想象。巖畫的存在,在我們眼里變得虛幻和神秘。那些巖畫背后的藝術家是虛的,是在講述的過程中有可能被我們講得有血有肉的。但很遺憾,在面對著那些巖畫以及背后巨大的想象空間時,我們的講述如此乏力,藝術家變得越來越虛幻。狩獵、放牧、采摘野果與舞蹈;
      人物、動物與植物。我們能看清楚的只是這些。內容似乎簡單到輕易就能歸納出來。我們會有疑問,藝術能否被歸納?藝術的簡化形態,藝術的小溪,那是某些藝術的源頭。我們無法看清的顏料,應該是動物血液與赤鐵礦粉的混合物。顏料是經過了怎樣的糅合,才會有過了這么多年還沒有消除走樣的效果。這同樣是個謎。

      蒼山中,有著一些無名的巖畫與壁畫?!霸谏n山中”——這是讓我著迷的描述方式,我多次與人說起自己在蒼山中。我還迷戀另外一種講述方式——“我從蒼山中來”。我從蒼山中出來。我們在蒼山下相遇。我們談論到了此刻所在之地,有著眾多的蟲蟻,每到雨天,蛇就會出現,還有其他一些生命會出現。蛇出現了,別的一些生命出現了,它們從蒼山中出來。巖畫上有蛇,還有著其他的生命。對于那些巖畫,我興致盎然,我喋喋不休,那真是一些會讓人產生無盡想象的巖畫。我所迷戀的是巖畫所呈現出來的那種不經意性,是一種隨意的、有著童話意味的東西。

      畫師在那個廟宇里進行著曠日持久的對于藝術的理想表達,畫下了那些已經斑駁卻依然華麗的壁畫,基本都是一些神像。那個廟宇里沒有人,我在廟宇里安靜地坐了一會兒,在那個空間里找尋著進入那些畫的路徑。畫師離開那個廟宇,出現在蒼山下的一些石頭房子里,畫著其他的一些畫,從墻體上回到紙上的畫。

      在蒼山中,會感知到一些衰敗,也會在那些衰敗中發現一些重生。我同樣喜歡那些衰敗,就像那個滿是石頭房子的村落,還有那個幾乎已經被雜草覆蓋的村落,沒有人,超乎想象的人的缺失,但我依然喜歡那樣的破敗。石頭房屋,就像是他藝術的牢籠,堅硬的空間之內,放置的是不是柔軟和灼熱的心?冰冷的建筑之內,特別是冬日,特別是雪下到了這個村落里,擱置的是不是一顆冷靜的心?在面對著畫師筆下的世界,堅硬、冷靜的同時,還有灼熱與柔和,石頭房子顯得很簡單,而屋內的人與靈魂卻并不如此,那是復雜的個體,是畫師記錄下的蒼山上自然變化時,他自己內心的驚嘆之聲。我也想像那個畫師一樣,像那些夢想者一樣,記錄下自己每次進入蒼山之內,會產生的一些驚嘆之聲。畫師也可能在那樣破敗卻雜草叢生(生命的兩種極端:逝去與重生)中,開始畫那幅在時間的沙漏里璀璨奪目的畫卷。畫卷記錄了一種輝煌的過去,同樣也是在記錄著一種消失。

      我繼續以我的想象塑造著一個可能或不可能存在的畫師。畫師畫完那些壁畫后,來到了蒼山下的那些石頭房子里。畫師不斷畫著自然,不斷臨摹著自然,讓自己擁有一顆自然的靈魂。畫師的那些傳世作品中,自然的痕跡并不明顯,而都是人,他展示著人在面對著名利牽絆時的諸多姿態。畫師看得很清楚,他只有在蒼山中才會看得那么清楚,才能真正做到超脫。一群人出現,一幅畫又一幅畫連綴在一起,時間有延續性,但一些神色卻是停滯的,是重復著的。畫師的行為近乎怪異。當人們跟我說起那是一個怪異的畫師時,我理解了他的怪異,同時我又覺得那根本就不怪異。我想到了老祖的丈夫,那個在自然世界中抄寫貝葉經的人,這個畫師與他相近,他們有一些方面太像了。畫師花了很長的時間,他的目的就是進入蒼山,真正的蒼山之中,即便畫師生活的世界背靠蒼山,推窗就是蒼山,他在蒼山中臨摹自然的同時,把那些臨摹的草稿付之一炬(有點類似一些老人在焚燒那些甲馬紙),將灰燼倒入了蒼山十八溪中的某條溪流里(這同樣類似那些老人把焚燒后的甲馬紙的灰燼倒入其中一條溪流中),畫師傳世的只是一些人物畫(那些人物畫,我們能一眼就看到他們內心深處住著自然的影子,凝神細視,那是一些長得像樹木的人,像河流的人,像天上云朵的人)。畫師的一些作品,像極了夏加爾的畫作,一些飛翔與夢幻的東西很像,羊群開始飛翔起來,那時羊群上是一些飛鳥,還有一些巖石也開始飛翔起來,還有人也開始飛翔起來。一些人進入了畫師留下的日記之中,那些日記更多的是記錄他每天在蒼山中行走時所觀察到的自然,在自然中嗅到的氣息和所看到的一些在山崖上停駐的老鷹,以及在山崖間長出來的一些花朵。他詳細記錄下自己在蒼山中內心的日漸寧靜,還記錄下他付之一炬的那些畫。他詳細記錄著自己在那些真實的自然中,內心所發生的一些變化,那是自然對于生命的影響。只是日記中的幾本毀于一場火,那些生命的文字如一些生命般灰飛煙滅,讓人唏噓。畫師還留下了一些混沌強烈的畫,他畫下的是對于蒼山的一種無能為力,努力卻看不懂的蒼山,越熟悉之后越看不懂的世界。內心的羅盤,早已辨不清方向。在驚嘆之中,覆蓋在蒼山上的雪與天上的飛鳥,凍結了羅盤的感應能力。畫師畫下了沉默的羅盤與寂靜。畫師畫下了一種獨屬于自己的復雜性,那是作為個體不應該被剝奪的復雜性。

      那同樣也是一幅長卷,至少五十多米,畫卷被緩緩展開;
      時間是現在,畫師是一個女的,她所記錄的同樣是一種逝去與重生。那些石頭的世界,松果般的形狀與紋路,生命的盡頭進入了那些石頭。石頭是堅硬的,但最后的那塊石頭已經破碎,一些東西碎落了,那時一些隱喻的東西出現。你無法去評判那幅畫卷。你同樣無法說那就是一種模仿。眼前的畫師,說她一直在構思著這幅長卷,有很多個夜晚,她無法沉睡,往往一有想法就會點燈披衣。她說自己就像是被那個幾百年前的畫師附身,畫下人在自然中的那部分,當年的畫師并沒有完整畫下人在自然中的樣子。她畫了太多的石頭。如果我跟她說蒼山下有這樣一個村落,村落里有著眾多的石頭房子,像極了她筆下的那些石頭,不知道她會有著什么樣的反應。你似乎看到了對一個影子的虛幻模仿,一種想對影子的努力捕捉。你一眼就發現了兩個藝術家所要抵達的藝術的維度是不一樣的。你不好隨意評判眼前的那個畫師的畫卷總有種對于宏大的迷戀,至少是對于長卷的迷戀。她再次強調了那幅畫卷有著五十多米。畫卷沒有完整地在我們面前展示,它只是一部分一部分被展示,某些部分永遠是被隱藏著的。

      黑色筆記本之一

      在蒼山中的那個村落里,所有的燈火早早就熄滅了,人們早已躺到床上,大家都在靜靜等待著亡靈的回來。蒼山中的那條河流在厚厚的夜幕中,響聲清越,還有點點冰冷,落入河中的星辰也感覺到了那種透心的刺骨。

      白天,在蒼山中的那個村落里,一場喪事剛剛辦完,一些人沉浸于悲痛中還未能緩過來。暗夜里,夜是憂傷的,憂傷的心亦無法真正入睡。在人們的講述中,亡靈會踏著冰冷的月光回來,月光很淡,只有亡靈才能看清淡淡的月光照出來的路。人們把亡靈生前最重要的物件擺放在了墳墓前面:一根拐杖、一個煙斗……

      夜晚倏然而逝。人們都說那個夜里,亡靈是回來了,人們聽到了他在門口抽了幾口煙,磕了幾下煙斗,就進來了。亡靈要輕輕碰觸一下親人,但親人不能動,一動就會嚇著亡靈。雖在世之時是無比親切之人,但面對著亡靈,很多人依然感到害怕,只能忍著,只能屏住呼吸,許多人在恐懼中慢慢沉睡。亡靈忘記了煙斗。人們還看到了磕煙斗時留在門口的灰。那都是亡靈回來的痕跡。亡靈的親人,把煙斗展現給大家,就為了證實亡靈曾經回來過。

      人們說,在尸骨被安葬的那晚,所有的亡靈都會回來,無論是狂風驟雨,還是冰凍濕滑,那時那些年老逝去的亡靈,有了重返青春的力氣,他們留在夜間的腳印,與常人無異。人們在這個問題上,有了一些不一樣的聲音,人們說起一些年老的亡靈時,都肯定地說他們聽到了亡靈走路時喘氣的聲音,還信誓旦旦地說起看到了亡靈停步歇歇氣時,令人悲傷和憐惜的身影。

      我參加了其中一次葬禮,那一晚,我猛喝了幾杯酒,早早就躺了下來,冰冷與恐懼讓我很長時間不能入睡。我是在什么樣的情形下入睡,我已經想不起來了。只是翌日,人們開始紛紛說起亡靈回來的事情,所有人都面露肯定和激動的神色。我也絲毫沒有懷疑,畢竟在我的記憶中,在人們多次說起之后,已經對此深信不疑,即便在眾人的異口同聲中,一些可疑的東西依然呈現在人們面前。即便時間繼續往前,人們對于亡靈的認識依然是這樣,至少在蒼山下的那些村落里是這樣。我離開了那個村落,人們依然在繪聲繪色地講述著亡靈回來的情景,這次亡靈忘在家里的是拐杖,那根支撐著生命度過了眾多嚴寒冬日的拐杖。我回頭看了一眼,看到了那根被時間擦亮的拐杖。信與不信,有時似乎已經不那么重要了。

      我離開了那個村落。白日,河流的聲響在人們喧鬧的講述中變得小了很多。我遠離了人群,我沿著河流走了很長的路,才真正從那個村落里走了出來。在與那些喧鬧的人群有了一些距離后,河流的聲音開始大了起來,河流變得真實起來,我俯下身子,像牛飲水一樣長長地喝了一口冰涼刺骨的河水。

      蒼山中至少有三百多種神靈。巖畫中畫下了其中幾種。巖畫所在的那個石崖,也被人們當成是神靈的一種,石崖下面留下祭祀活動的痕跡。他說到了具體的數字,在說出“384”這個數字后,他又說不只是“384”。他在蒼山中說到了這個數字。數字的出現,成了一種強調,似乎是在強調數字的一種落寞?,F在,人們所認為的出現在蒼山中的神靈的數量早已沒有這樣多了。幾百種神靈,已經是一個很龐大的神靈系統,同時也是一個很龐大很豐富的、對世界認識的不一樣或者是對世界認識的趨同。那是人們在蒼山中生活時的一種狀態,神靈世界與現實世界的相互交疊。每個人的心中,至少活著一個源自自然的神靈。真實的是神靈不只是自然中的生命,神靈還可以有其他的種類。在我不斷進入蒼山后,我同樣與神靈的多種形態相遇,也在這樣多種形態面前感到驚詫,感到有一種近乎幻夢般的對于世界的認識,那是屬于蒼山的對于世界與自然的認識。與這么多神靈相遇,也是在與一些稀缺的精神重新相遇。似乎我又開始陷入大詞與虛夸的世界之內。但真如自己在與一些人說起的那樣,我只希望自己的某些方面能夠得到重新塑造,那種對于思想卑瑣的抗拒,那種對于清潔精神的渴求。

      他提到了榿木樹中的柴蟲,那也是神靈的一種。這時我們腦海里開始出現一條白色的蟲子,在樹木中空的部分慢慢爬動著,用赤與黑交雜的唇觸摸著樹木的內部,似乎舔舐一下,樹木就會顫抖一下,然后不斷往空里退。我們腦海中還出現了有著眾多榿木樹的村子,那是蒼山中的村子。我們先是在蒼山中的另外一個角落看到了一棵榿木樹,很粗壯,僅此一棵,那時我已經覺得依然存在那樣一棵樹已經是不可思議。沒想到在這個村落里,有著大量的榿木樹。眼前的榿木樹粗壯繁盛又奇形怪狀。一些榿木樹已經死亡,上面長出了豐茂的其他寄生植物。我們聽著自然的聲音。好久沒這樣把自己放入自然了,鳥鳴,風的聲音,樹木的聲音,很少的人聲。那些古木中將有著多少的柴蟲,那里將有著多少的神靈?我第一次聽說了柴蟲同樣也是神靈之一。他還提到了蝴蝶。他還提到了巖石(在提到巖石時,我想起我們村所信奉的神靈便是巖石,我們村子背后就是赤巖堆起來的山,進入我們的本土廟,我們看到的是一個被簡化為木牌的“赤巖天子”),心中如巖石一般,有的如巖石一般的精神。他還提到了古井,提到了其他。那時神靈幻化為一只柴蟲在巨大的榿木樹中活著,被榿木樹滋養著。榿木樹下藍色的陰影里出現了一只柴蟲,它探出了頭,又在我們的目睹下慢悠悠地把頭縮回古木中。我在周城,看到了作為塑像的大黑天神,而在這之前,大黑天神就在我們村的廟宇里,以一塊木牌的形式存在著,他們是同一種神靈,只是存在的形式不一樣。

      在蒼山中,神靈系統已經成為我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在一些特殊的日子里,我們進入那些本主廟中,舉行一些為了人的生存狀態與精神指向、五谷更好地生長、牲畜健康,等等的祭祀儀式。

      離開那個有著許多榿木樹的村子,也離開了某個正在舉行的祭祀活動,我出現在蒼山下的另外一個村寨里。我喜歡進入蒼山中的那些村寨,拜訪一些老人。這樣的拜訪很重要。有時我甚至會有一些偏見,那些老人心中存留著不一樣的、已經不可能在此刻能看到的蒼山。在高黎貢山中生活的那幾年,我有意去山下的那些村落里拜訪一些老人。我認識了老祖,認識了老祖口中的丈夫,還認識了那個民間的歌者。在蒼山中,同樣有著這樣的老人。

      當我在蒼山下的周城時,遭到了讓我印象深刻的一群老人。一些安靜地做著扎染的老人,她們的服飾上鋪滿如藍天般的靛青色,靛青色的圍腰、頭巾、衣服,她們低頭凝視并不斷穿針引線。她們在縫制一些圖案,似乎終其一生都在進行著一種努力,要完成對于那些藍色中純凈的白色圖案的理解。那些圖案在扎成一團成皴的布里,打開,曬干,你看到了最終的圖案,其中有些圖案就被那些老人穿在身上。那是你在回想著成皴的布時,不曾想到的。其中一個老人正在安靜地制作扎染,她正在制作一只蝴蝶。我們把注意力集中在圖案上,把注意力集中在圖案的藝術化,以及藝術對我們的浸染上。

      黑色筆記本之二

      當銅壺被挖掘出來時,她并沒有感到詫異,她以為這次挖掘出來的依然是以前常見的那種銅壺。當那個負責修復文物的老人把上面的泥土和塵埃慢慢地刮擦干凈之后,銅壺變得不再那么尋常。在蒼山下這幾年的挖掘考古發現中,那個銅壺是如此獨一無二。這個銅壺上有著羽人的圖案。別的銅壺上都沒有羽人。作為考古者的她,在蒼山下第一次遇見這樣飛翔起來的物件。銅壺有種要羽化的感覺。飛翔被時間的塵土一層一層地覆蓋。她覺得如果自己沒有小心翼翼地把那些塵埃拭去的話,它總有一天真會消失。她說自己成了一個夢想者。她成為考古者中的一個,就是想把蒼山中那些被掩藏著的東西挖掘出來,她對那些美的東西,那些可以打開無限想象空間的東西很癡迷。我出現在她所說的那個村落,一切都很平靜,一切都已經或正在消失??脊诺默F場已經消失,就像考古的人不曾來過一樣。也許某天他們還會回來。他們離開后,那些現場被填了起來,在草木繁盛之際出現的,只有那些不斷生長的草木。

      她想輕輕地撫觸著那個銅壺,但她知道自己不能,那個翅膀被她接觸后可能就會折斷。翅膀從銅壺上折斷,掉落在地,在空氣中將徹底消失。銅壺需要經過專業的處理。那時她在幾重身份間轉換,她開始意識到自己的內部裝著好幾個自己,那些自己都想把考古者的身份掩蓋,內部那個作為純粹審美者的她最終占了上風。她成了一個純粹的審美者。

      那時,銅壺羽人出現在博物館里,躲在暗處,但她一眼就發現它所在的位置,這與她在蒼山下考古時一開始的茫然無措不同,那時她更多是靠運氣,她無法肯定一層又一層的土下面會有什么。銅壺羽人出現了。她以為自己會遇到更多,她感到一陣竊喜,不斷深挖,不斷把范圍擴大,但就僅此一個銅壺,也僅此一個羽人。她慢慢平靜下來,一個已經足夠。她又回歸到了純粹的審美者狀態,那種穿越了許多時間,依然釋發出斑斕燦爛的羽翼,已經讓她不再貪婪。她在蒼山下的那個村落里,長舒了一口氣。然后,她帶著那個已經經過專業處理的銅壺羽人,離開了村落。落日從蒼山上落了下去,天色漸暗,一股冷氣襲來,羽人已經被放入博物館。此刻,落日將盡,我還舍不得離開蒼山下的那個村落,我也在想象著那些色調單一的土層之下掩埋著類似羽人的東西,那里可能還掩埋著會讓想象飛升的翅膀。

      在這之前,我們在蒼山西坡的村寨里,見到的都是一群人在打歌,眾人參與。打歌往往發生在夜間,在篝火旁,喧鬧的世界,人們在那樣的情景下盡情釋放著自己,盡情享受著快樂。當我們融入那些喧鬧后,又隱隱感覺到自己只是暫時忘卻了世界中充斥著的分歧與苦難,我們知道至少那些屬于個人同時又是群體的苦難一直還在。似乎只有眾人簇擁在一起,內心深處的那種無盡的孤獨感才會有所稀釋。在蒼山西坡,我們習慣了這樣的群體喧鬧的方式。打歌是為了度過漫漫長夜。打歌在蒼山中的一場婚禮后進行,那時獲得的就是快樂;
      打歌還在一場葬禮前進行,那時大家通過這樣的方式紓解內心的愁苦。我不曾想過,在蒼山中,還會遇到與我們的習慣完全相悖的打歌,只有一個人的打歌。

      我們在去往雪山河的路上,他們跟我說起了那一個人打歌的村寨。在他們的講述中,我對這樣的世界開始很向往,畢竟這是與我的常識不一樣的世界。在蒼山西坡,一個人在那里跳舞,有獨舞的意味。這種打歌出現在那個村寨,現實的一種。有人就在我們前面打跳,用彝族語言唱著些什么。因為這種語言與我熟悉的白族話不同,在聽的過程中,竟進入了一個奇異的世界里,那只能是語言的陌生所可能抵達的陌生,并有一種奇妙的誤讀。那時,我不用去關心語言。其實,我又怎么能輕易忽略那些語言呢?即便說的都是白族話,但在蒼山中,因為小的山河村落的切割,就讓它們有了一些細微或明顯的差別。語言背后,我們遇見了一些獨屬于這個世界的生活方式:甲馬、對歌、鬼街(鬼與世人的節日,更多是鬼的影子,許多人說在那個近乎狂歡的節日里,你會碰到很多已經逝去的人,一些人帶著對逝去親人的無比思念,在那個特殊日子里,出現在蒼山下的那條街上)……

      一個人的打歌,也是祭祀儀式的一種。不知道那是祭祀時的舞蹈之前,我們覺得那是沉醉于近乎虛幻中從而擺脫孤獨的舞蹈,是極簡主義的舞蹈。這也是我們在面對著那種舞蹈時,最為合理的解釋。有些時候,在蒼山中,很多的東西都變得不再那么合理。那些不合理的東西,不斷沖擊著你的內心,讓你的內心在面對著那種情境之時,會對世界產生新的認識。同時,在各種解讀面前,它又馬上以悖論的方式出現,讓人不知所措。在蒼山中,我慢慢放棄了那些放任的臆測。

      在蒼山中,那種看似孤獨的舞蹈,其實并不孤獨。那個跳舞的人說,我是在與蒼山中的那些樹木共舞,你們看到那些樹木在舞蹈嗎?我望向了樹木,樹木靜止不動。那是給自然之神跳動的舞蹈,一些人這樣說。那時,現實與我們所希望的似乎完成了平衡。在蒼山西坡的火塘邊,眼看火焰漸漸暗下去,我們開始感覺到了睡意,有人卻不希望我們睡去,他到外面的星空下向星星借了一抱柴火,房間再次亮了起來。我們看到了有個跳舞的影子,舞者的真實身影卻看不見。那時,不只是我一個人看到了那樣的情景,我也不敢跟人說起自己看到了一個跳舞的影子。當我還在猶疑時,有人把我拉了起來,我們一起跳舞,跳起白日里我們所看到的一個人的舞蹈。它成了一種群體的舞蹈。當自己也能成為舞蹈的一部分后,再也感覺不到那是一種呈現孤獨的舞蹈。世界,給人呈現出了另外一面。

      蒼山西坡的這一晚,我們所感受到的便是世界的多重維度。在眾人盡情舞蹈時,特別是在其中一夜,打歌在夜空之下進行,那夜繁星璀璨,我們忘卻了在蒼山中還有一些屬于孤獨與憂傷的舞蹈。那夜,我說不清楚是否有著一些孤獨的影子也混入了我們中間。那一夜,有著各種思緒復雜的人,同樣有著各種單純的人,我們面對的是同一個火塘,又是不一樣的火塘,身處同一個夜空,又是不一樣的夜空。那一夜,我并沒有夢到自己在蒼山中,孤獨地跳起了那種簡單的舞蹈。在一座城中,孤獨感越發濃烈之時,我竟然夢見了自己在蒼山西坡的一個陌生的村落里,笨拙地跳著那種舞蹈,一步,兩步,到七步結束,接著重復,然后開始慢慢有了變化。我猛然意識到巖畫中有著那些舞蹈的影子。

      黑色筆記本之三

      人們聚集在廟宇里。廟宇往往是蒼山中每個村落自己的本主廟。祭祀活動中,最重要的環節是為了尋找那些走失的魂。那些因魂走失而變得體弱多病之人,那些因魂缺失而萎靡不振之人,還有那些受到驚嚇的孩子,他們紛紛來到了那里。等所有的祭祀活動結束,把雞頭、雞骨頭、雞尾巴上面所暗示的一切信息慢慢看完之后,那些魂走失了的人都留了下來。

      我看到有很多人留了下來,這也意味著許多人活在了失魂落魄之中。大家都需要把曾經的自己重新找回來,能否順利,就看祭師能否幫自己找到,或者是在祭師的暗示下,自己能否在那些角落里找到。那種行為,似乎也在暗示著要想找回真正的自己,靠祭師的同時,還要靠自己。祭師拿著點燃的香進入廟宇之內,他們也跟著祭師進入其中。有一次,我也跟著祭師進入了廟宇。那時年少的我被一窩馬蜂蟄了,昏睡了幾天,等蘇醒過來后,變得頹靡不振。不用讓祭師掐指卜卦,父親就肯定地說我的魂弄丟了,同樣需要去廟宇里把它找回來。祭師口中念念有詞,念得很輕,很少有人能捕捉到祭師口中的只言片語,大家都不會感到遺憾,一些人還感到慶幸,畢竟那些語言,還有那種表達雖與自己有關,交流的對象卻不是自己。在我小的時候,曾多次認真聽過祭師的話語,只能捕捉到一些人名和地名,那是具體所指的東西,別的我沒有聽清過。隨著年齡漸長,對世界的感覺退化變弱之后,要聽清祭師的話語就更是不可能了。

      祭師用香熏著那些角落,里面有著一些蜘蛛網的地方,那是魂依附的蟲子生活的地方。那是像蜘蛛一樣的蟲子。我們都相信丟失的魂已經幻化為那種蟲子。有時它們很快被我們找到,有時沒能找到它們,我們的喜笑顏開與頹喪失落都寫在了臉上。沒有找到的話,還將至少舉行一次祭祀活動。找到的蟲子,被放入炒熟炸成米花樣的苦蕎中,封存起來,放到家中的祭臺上??嗍w炸裂開來時,我們用鍋蓋蓋著,但苦蕎依然掉得滿屋子都是。為何我們的魂就只是那種蟲子,為何就不能是其他的蟲子,像竹節蟲,像蝗蟲,或者是其他的動物,像豹子,像老虎?我們細細思量后,一致覺得很容易就被忽略、生活得也很卑微的蟲子是魂的合理。在蒼山中,我又遇見了一些人,他們同樣在找尋著丟失的魂,他們說要找回那種向死而生的力,還要找回健康而熟悉的自己。

      李達偉,作家,現居云南大理。主要著作有散文集《暗世界》《大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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