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豹皮的故事

在廖仲愷何香凝紀念館二樓展柜中，有一件特別的文物一直吸引著觀眾的眼球，講解員也會特別向大家介紹它。這件文物的特別之處，不是因為它有多么珍稀，或者價值有多么昂貴，而是因為它把兩位赫赫有名的人物——彭德懷與何香凝聯系在了一起。這件特別的文物就是彭德懷贈送給何香凝的一張豹皮。

關于這件文物的來歷，紀念館文物賬冊上記載入藏時間為1982年，即廖仲愷何香凝紀念館創辦時，由何香凝的家人捐贈。此外，文物賬冊上沒有記載彭總贈送豹皮的時間，工作人員更不可能通過文物賬簿了解彭德懷贈送豹皮的具體背景。但是，只要我們細心扒一扒相關歷史，就會看到豹皮的意義與它背后的故事。

關于豹皮的記憶

關于這張豹皮，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記憶。1982年11月，湖南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了孟云增（曾任彭德懷秘書——編者加）口述的《彭總在中南?！芬粫?，其中講述了“一張虎皮”的故事。書中說：彭德懷有一張很好的東北虎皮，是“在抗美援朝取得偉大勝利的日子里，中國人民慰問志愿軍代表團送給彭總的一件禮物”，“但彭總卻沒有舍得用，也不給家屬用”，派孟云增送給了何香凝。后來，何香凝畫了一只猛虎，并賦詩題詞，作為對彭德懷贈禮的回敬。

曾任中國人民志愿軍政治部主任的杜平將軍《在志愿軍總部》一書中也對豹皮有所記述。他寫道：中國人民赴朝慰問團在拜訪志愿軍總部時，廖承志把何香凝畫的一幅猛虎圖交給彭德懷，“原來，上次祖國人民慰問志愿軍代表團，贈彭總一張東北虎皮，彭總感到很不安”，便寫了一封信，派孟云增把虎皮送給了何香凝老人，“沒料到老人親筆作畫回贈”。該書認為彭德懷贈何香凝老虎皮的時間在1951年4月廖承志率團訪問朝鮮之前，經手人是孟云增。但據《彭總在中南?！匪?，孟云增1953年初夏才調到彭德懷辦公室工作，可知贈送“老虎皮”的時間應在孟入職以后。

此后多篇文章描述過何香凝創作《猛虎圖》贈彭德懷、彭德懷回贈何香凝“老虎皮”的故事。如題為《老虎皮與〈猛虎圖〉》的文章記載：1951年3月，志愿軍代表團回國匯報朝鮮戰場情況時，祖國人民贈送一張老虎皮給志愿軍總司令彭德懷御寒，彭德懷派人將老虎皮轉贈給何香凝。何香凝為此創作《猛虎圖》作為回禮，讓廖承志于4月在率中國人民慰問團赴朝鮮慰問時帶給彭德懷。這些敘述與《在志愿軍總部》的表述極其相似，似參考引用自該書。

上述記載所提到的“老虎皮”，合理的推測應該是廖仲愷何香凝紀念館的館藏文物豹皮?；⑵?、豹皮本就相似，親眼目睹實物的人不多，老虎皮與《猛虎圖》又極易產生聯想，記憶模糊之后將豹皮記為虎皮也并非不可能。就常理推測，彭德懷在短時間內既送豹皮又送老虎皮的可能性也不大。

關于何香凝創作《猛虎圖》的時間，也值得進一步討論。孟云增和杜平都說《猛虎圖》是對老虎皮的回禮，但贈畫時間上有分歧?！懊显圃稣f”在1953年之后，“杜平說”則是在1951年廖承志率團赴朝鮮慰問時帶給彭德懷的?！岸牌秸f”傳播范圍較廣，但以“杜平說”記述孟云增代交豹皮來看，似乎以孟說較為合理。

何香凝擅長畫猛虎，也有一些文章提到何香凝曾專門繪制《猛虎圖》讓廖承志赴朝慰問時帶給彭德懷的，甚至有的文章還描述了彭德懷看到畫作后的興奮反應，和他與廖承志之間就此展開的對話。但是，在時任中國人民赴朝鮮慰問團副團長陳沂的相關文章里，卻找不到此類的細節記憶。陳沂與廖承志一同率慰問團赴朝，任副團長，后來曾寫過一篇紀念廖承志的文章，內里涉及慰問期間彭德懷與廖承志共敘早餐時的情景，甚是詳細：“彭總特別把廖公拉在身邊，問長，問短，還問了太夫人何香凝的健康?！奔毠澝枋龅萌绱司唧w，但卻未提及贈《猛虎圖》一事，或可說明在這次慰問時贈送《猛虎圖》的可能性不大。

此外，劉大為《廖承志在朝鮮》一文記述赴朝慰問前，慰問團商量給彭德懷個人贈送一件什么樣的禮物以表達敬意時，廖承志說他將請母親何香凝作畫作為禮物，文章還記述了彭德懷高興地接過了畫軸。但是，該文并未提及畫作內容。方士華編《堅強后盾——中國人民赴朝慰問團前線慰問志愿軍》一書的記載與劉大為所記相同。

不過，何香凝確實多次為抗美援朝作畫。除了何香凝、廖承志等多人提到過的《喜鵲報喜圖》外，現存何香凝畫集中還有一幅猛虎下山圖。1953年4月，沈鈞儒在畫上題款：“雙清樓主繪虎常以嗜人者喻虎，我意如侵略者其嗜人猛于虎焉?！?/p>

關于彭德懷贈何香凝豹皮的經過，《人民日報》1982年8月24日發表的王震《深切懷念革命老人何香凝》一文有詳細記載，而且文章中提到的不再是“老虎皮”，而是“豹皮”：

彭老總從朝鮮凱旋，我約他一同去訪問老人家。彭老總帶了一張豹皮送給她。老人家興致很高，用家鄉廣東的杏仁茶招待我們。她對中國人民志愿軍的豐功偉績倍加頌揚，稱贊說，中國人民志愿軍勞苦功高，他們的愛國主義和勇敢精神，是中國人民的驕傲；
抗美援朝的偉大勝利，保衛了我國的安全，使我國贏得了從事經濟建設的和平時期。她還對彭老總說：“你們在前方英勇作戰，我們在后方也盡力支援你們；
在人們為抗美援朝而捐獻飛機大炮時，我也作了一些畫義賣捐獻。有一次，我聽到你們的捷報，乘興作了一幅《喜鵲報喜圖》，周總理看到了，高興地在上面題了字：‘鵲報援朝勝利，花貽抗美英雄”。這時，彭老總笑著說：“我早就聽說過，你義賣國畫支援前線不是第一次了?！崩先思倚χf：“我也記不起來有多少次了?！迸砝峡傇诮徽勚羞€向老人家介紹了朝鮮的美麗景色，建議她有機會時到友好鄰邦朝鮮去看看。不久，她就到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的咸北道張乙敬休院休養了一段時間，飽覽了當地美麗的湖光山色。這是老人家解放后唯一的一次國外之行。

由王震的上述記載可知，彭德懷從朝鮮回國后在王震的陪同下去何香凝家中拜訪，將一張豹皮作為禮物贈送給了何香凝。雖然沒有說明這次會面的具體時間，但是文中一些信息也透露了時間線索。王震說彭德懷“從朝鮮凱旋”后去拜訪何香凝，何香凝稱贊“抗美援朝的偉大勝利”的歷史意義，此后不久何香凝還去朝鮮咸北道張乙敬休院休養了一段時間，這都提示拜訪是在抗美援朝戰爭取得勝利即朝鮮戰爭停戰協定簽字后。據《彭德懷自述》記載，1953年7月27日，彭德懷以中國人民志愿軍司令官的身份在停戰協定上簽字，8月11日回到北京。據此分析，彭德懷贈送豹皮的時間應是在回到北京后不久，這也與孟云增所述贈送時間相同。孟稱由其代送豹皮（“老虎皮”），王震說由彭德懷親自送到何香凝家，二者略有出入。王震發表該文是國家紀念何香凝逝世十周年的一系列活動的組成部分，相關敘述的準確度應該更高。

支持抗美援朝的“回禮”

此前，何香凝和彭德懷的交集并不多。大革命時期兩人似無時空交集，直至解放戰爭勝利以前，二人應該都不太可能有會面的機會。新中國成立之初，彭德懷任西北軍政委員會主席，1950年10月率志愿軍抗美援朝，直到1952年回到北京治病后根據中共中央的決定留京主持中央軍委日常工作。何香凝任中央人民政府委員、華僑事務委員會主任，與彭德懷在工作領域的交集并不多。彭德懷從朝鮮返回后前往拜訪何香凝，交談的主題也是抗美援朝的勝利，不是一般的禮節性拜訪，更像是專程前往答謝。

新中國成立后，何香凝領導僑務工作，擔任民革領導人，還在全國婦聯、全國美協等多個團體兼任領導職務，具有廣泛的號召力和海內外影響力?？姑涝\動開始后，何香凝迅速投身發起支援抗美援朝的活動，號召海外華人華僑、民革成員和社會各界萬眾一心，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打贏反侵略戰爭。

她在民革二屆二中全會上發表講話，主張堅決地以打倒帝國主義為革命的目標，號召民革成員“全力支持抗美援朝保家衛國運動”。她以全國婦聯名譽主席身份帶領全國婦女同胞發出致志愿軍的公開函，聲援中朝軍隊反侵略的斗爭。1951年6月，何香凝在中僑委第一次僑務擴大會議發表開幕致辭，重點介紹了抗美援朝戰爭和全國人民參與抗美援朝運動的情況，提出僑務會議要“深入國內僑眷、歸僑、華僑學生的抗美援朝運動，發動歸僑、僑眷、華僑捐獻飛機大炮運動，捐獻更多的‘華僑號飛機、坦克、大炮”。在每次對歸僑僑眷的講話、對海外華僑的廣播致辭中，她都要介紹抗美援朝的情況，號召華人華僑和歸僑僑眷支持志愿軍的斗爭。

從參加孫中山領導的民主革命開始，何香凝就有義賣畫作捐資救國的傳統?？谷諔馉帟r期，她兩次發起國難書畫展覽會，動員全國書畫家義賣募資組織戰場救傷隊?？姑涝\動時期，她不僅自己作畫義賣，還參與發起書畫義賣展覽會。1951年，全國婦聯、全國文聯、全國美協、北京市文聯和徐悲鴻、梅蘭芳、葉恭綽發起主辦抗美援朝書畫義賣展覽會，于5月18日至22日在北京中山公園展出。展品除何香凝、齊白石、邵章、汪藹士、陳半丁等百余名現代畫家的作品外，還有鄭板橋、金冬心、查士標等人的真跡和敦煌唐人寫經，北京文物業100余家捐贈了各種銅器、玉器和陶瓷器等古玩。全部作品共1500余件，義賣所得全部捐獻給志愿軍。

何香凝為支持抗美援朝所作的努力，被《人民日報》等廣為報道；
身在朝鮮戰場的志愿軍將士感受到了來自祖國人民的堅定支持。廖承志率中國人民赴朝慰問團訪問志愿軍司令部時，彭德懷特意問候何香凝的健康，關切之情油然而現。順便一提的是，在與志愿軍司令部、政治部交流過程中，慰問團獲知朝鮮前線急需飛機、大炮，廖承志等當即與慰問團中的工商界領袖商量，決定發起捐獻飛機大炮運動。代表團回到天津后，廖承志在接受新華社記者采訪時提出捐獻飛機大炮的主張，“馬上得到黨中央和周總理的贊許”，在全國人民中宣傳開來。1951年6月1日，抗美援朝總會第五次常務委員會議一致通過了向全國人民發出關于推行愛國公約、捐獻飛機大炮和優待革命烈士家屬、革命軍人家屬的號召。據《解讀抗美援朝戰爭》一書統計，僅僅一年時間，“捐獻飛機大炮運動”籌集的捐款就可購買戰斗機3710架。

習近平總書記在參觀“紀念中國人民志愿軍抗美援朝出國作戰70周年主題展覽”時講話指出，全國各族人民舉國同心支撐起這場事關國家和民族前途命運的偉大抗爭。何香凝所做的工作是舉國參與的抗美援朝運動的一個組成部分，從這個意義上說，彭德懷贈何香凝豹皮，或可視為是對全國人民支持抗美援朝的“回禮”。

（劉先正，廖仲愷何香凝紀念館副研究館員/責編 劉玉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