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斌,艾冬麗
(中南大學 公共管理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2)
隨著大數據技術的快速發展與廣泛應用,數據測量與追蹤技術逐漸滲透至社會實踐的多重場景中。以數據測量或追蹤技術等為核心的移動可穿戴設備,因其數據測量的可用性、數據收集的便捷性等特質,成為社會個體獲取自我身體指征、分析身體健康傾向或自我身體社交展示的重要途徑。社會個體在即時場景中能夠獲得有關睡眠、運動數據、健康監測等多元維度的量化數據。相較于傳統以專業權威為尺度而獲取自我生理或心理數據的行為,“量化身體”以數據技術或數據應用為核心,并設定了數據維度與意義賦值的生產方式或認知框架。數據技術嵌入個體身體實踐中,營造了身體“數據化”,自我身體監測與塑造成為一種生活風潮。社會生活正在進入以數據測量或數據追蹤等為核心驅動力量的狀態。
自我量化與自我監測日益成為商業實踐與學術研究的新命題。量化行為實踐的首要載體或作用對象便是身體,身體作為能動主體塑造著周身環境,同時也作為客體存在接受著來自技術、權力、知識等層面的多元建構。從實踐自然主義角度來看,技術與人類總體之間保持著協同進化的關系,技術緣起于人類認識世界所產生的自身局限性。技術哲學家卡普認為技術活動作為“器官投影”[1]壓縮了身體的局限性,是以器官的強化來定義技術工具的存在。從這一層面來講,技術與人類身體之間的邊界并非嚴格,二者之間的銜接具有理論根源。而在數字時代,量化技術與身體之間的互動關系,更多地體現為量化技術對身體實踐的塑造。量化身體已經成為個體自我身體認知與身體外部展示的重要尺度。
2007年,Kelly和Wolf提出“量化自我”的概念,“量化自我”亦可作“自我跟蹤”“自我量化”“自我控制”“身體分析”[2-4]等解釋。Swan認為量化自我是個體基于自我生理、行為、環境等而進行的身體認知。社會個體在量化自我的實踐中圍繞著身體習慣或身體指征等進行數值測量,并以此為規范而調整身體實踐。朱啟貞認為用戶通過數據追蹤實現自我身體的監測與管理,這一實踐的基礎是自然身體,通過實時測量獲得有關身體的生命數據,進而促成自我調整的行為。焦建利則認為量化身體通過技術設備來表現個人日常生活中的各項參數,個體能夠即時查看、記錄、跟蹤或分析身體數據。有關量化自我的界定與解析主要聚焦于個體視角,但隨著量化技術的發展,群體層面的量化身體實踐豐富了該定義的層次。相較于個體視角的量化身體行為實踐,以群體性和社會性對象為范圍的量化身體實踐更具有普適意義。Almalki等認為量化身體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社會個體通過工具追蹤有關自我身體行為的數據信息,并通過數據分析或數據反思,獲得身體健康狀況的內容。它是社會個體經由數據獲得自我知識的過程,其強調量化身體的數據指征所引發的社會個體的實踐反思與價值內化。宋慶宇認為社會個體通過可穿戴設備而產生自我驅動、自我管理的滿足感。量化身體產生作用的方式是立體式的數據展示,并驅使社會個體將量化指標與自我概念進行對比。因此,量化身體與數據指標之間的目標差異促使個體不斷采取行動?!巴ㄟ^量化獲得的信息甚至能即時向追蹤者展示,從而使他們依據先前經驗建立與信息的聯結,據此調整其行為”。[5]以量化身體為研究核心主題的文獻研究主要集中于概念與本質的解析,但相關研究尚未深入探討量化身體實踐所引起的個體實踐觀念以及其內在相關機制,量化身體實踐所展示的身體與技術的塑造和規訓,量化實踐所帶來的身體倫理問題等,這些均是需要繼續探討的問題。
根據量化身體的存在維度及呈現層次的差異,量化身體是指利用智能穿戴設備等應用數據技術,以數據指標的形式測量、追蹤和分析身體實踐情況。在可穿戴設備或數據測量應用的社會實踐中,諸如,Fitbit、檸檬APP、keep、Apple Watch等數據應用提供有關自我身體的運動情況、睡眠習慣、飲食記錄等身體信息。自我身體接收到身體信息反饋后,便會進入身體塑造或身體規訓的數據實踐中,由此而形成了量化身體。量化身體的主體實踐面向身體健康與運動管理等微觀層面的內容。本文中量化身體是指自然身體使用智能手機、傳感設備、穿戴設備等數據測量設備,以數據或數值為表達形式,呈現自然身體的虛擬數據意象。量化身體對日常實踐情境中的自我身體進行數據追蹤與數據分析,其目的是實現自我身體認知。量化身體呈現著個體自我、數據測量和社會互動之間的關系,并將傳統觀念中的物質身體轉向可視化與標準化。數據測量或數據量化作為身體實踐的參照體系,構建了技術規訓與自我改造的現實基礎。然而,數據量化表現出數據中心主義傾向,并成為日常生活中的價值準則或客觀標準。數字交往語境下,明確量化身體在實踐場景中的多維度呈現形態,自然身體與量化身體之間產生何種樣式的互動與鏈接,量化身體所表征的數據中心價值取向引發了怎樣的身體倫理問題,是本研究所關注的主要內容。
數據信息與身體之間的互動指向數字技術背后的身體再造。通過數據追蹤與測量,自然身體轉為數據化的存在形態。社會生活中各個層面的價值關系及互動都可以通過數據模式與數據形態得以解釋與書寫。生活世界的數據化實踐“將數據信息社會行為轉化為在線的可量化數據,從而實現實時監控和預測分析”[6]。量化身體的數據轉化屬性作為自然身體與量化身體的互動基礎,使自我身體數值化、身體追蹤精準化、身體展示立體化成為可能。
在數字化生活場景中,自我身體數值化是“量化身體”的外在表征之一。自我身體數值化將自然身體放置于高度密集的數據量化結構中,數據成為度量身體的首要指標。自我身體數值化的形成機制來源于數字所具有的標準理性的衡量價值。數字所具有的“顯著客觀性與清晰性”正是自我身體數值化的優越之處。在自我行動網絡之中,數據指標與量化體系成為最有效的個體行動支撐,“我們被數據化,我們自身以及行動被記錄下來,數據調節和塑造我們的行為?!盵7]全息、全時的數據化構建了自我身體的“虛擬表征”,數據指標脫離“身體主體”而成為客觀存在。用戶通過穿戴設備監測自我身體的情況,如睡眠時長、卡路里消耗、心率、血液、脈搏等周期數據,這些數據建構了個體進行身體認知和身體調整的“‘真實且客觀’的依據。智能手表能讓個體更清晰地感受到心臟跳動的節律,重新發現‘行走’的狀態”。[8]個體通過可穿戴媒介收集、積累數據將日常習慣和身體實踐可視化,并以此為基礎反思、調節實踐活動。身體數據的規訓力量從外部空間內化為個體信念,從而建構出社會個體認知自我與探索世界的理性維度。[9]
克里斯多夫·庫克里克(Christoph·Kucklick)認為數字化意味著我們將用新的方式測量自己以及我們的社會。一切都將以比之前更加精細、精確、透徹的方式被獲取、分析和評價。從這一角度講,數字嵌入自然身體之中,自然身體的主體性在“數字場景”中生產著獨特的身體景觀。自我身體數值化產生更多的動態依據,數據以直觀且確定的指標占有、處理與輸出身體結果,身體的全景式數字描述或“監控”,成為資源、商品、財產、中介甚至社會建構力量。自我身體數值化進程中,數據成為接管并定義身體的載體,它在虛擬媒介空間、社會現實生活場景內成為身體外顯和展示的合法性確認。此時,數值身體與自然身體之間的邊界被模糊。從這一層面來看,自然身體作為數據衡量的客體而失去對身體的解釋力。數據的可信度似乎已超過直觀的生理感知,數據所帶來的指導性或塑造性,引導著社會個體走向一系列的身體規訓之中。鮑德里亞式的擬像世界被數值化的身體圖景所代替,自我身體數值化成為生活存在的方式。于是,在數字生活場景中,如何認知和處理量化身體與自然身體之間的主體性倫理問題,成為數字生活表象背后值得關注的思考面向。
從數據的呈現方式來看,自我身體數值化所呈現的身體數字表述則是二維平面式的存在形式。而當自我身體數值化實現不同生活場景解讀與價值解釋時,則會出現自我身體的精準追蹤?!白晕易粉櫟囊粋€重要方面在于,它將量化自我行動從根本上包括收集客觀指標數據與這些數據影響的主觀體驗兩者中的定量和定性雙方聯系起來?!盵10]所以由此可知,身體追蹤精準化最終要實現的目標是關于自我身體價值的解釋與建構。身體追蹤精準化通過定義和賦值不同場景中的身體數據內容,將身體塑造成“借助反思來加以自我動員的實體”。身體追蹤精準化的現實基礎為可穿戴設備或傳感器技術,由此產生的動態化且真實數據流,代表著原始且準確的價值尺度,“這意味著自我跟蹤數據已然開啟了數據主體與其客觀化的身體間的一種新的關系”[11]。
身體追蹤的實現離不開個體定位技術與自我參與性,在發展自我、掌控身體和重塑價值等訴求的基礎上,身體追蹤精準化獲得了普遍的社會動力。身體追蹤精準化將呈現身體任何形式的數據整合到自我跟蹤技術和設備中,并以此為起點建構有關生理、心理狀態的因果聯系,“以此為依據思考和轉變既有行動框架,采取更加理性的行為,從而實現對自我的精準管控”[12]。由此,身體追蹤精準化的核心議題已經發生變化。身體追蹤的量化模式使身體數據的收集、分析和規訓打破了時空局限性,而全天候的數據展示模糊了私人邊界和公共空間的界限。身體追蹤精準化的全景凝視,將階段性的數據收集演化為超越空間邊界的“數據殖民”?!霸谏缃幻襟w上展示每日運動路徑、睡眠質量和詳細身體數據的個體,通過向外界主動分享自我、書寫自我,進一步擴大了監視網。自我書寫越是細致深刻,就越能提升自我規訓的效果?!盵13]
自我身體在量化技術的作用下,將或內在或外在的身體指征塑造成具有測量功能的數值,這種“反身性運動”使自我身體的觀察與反身塑造進入深度刻畫的維度,即身體展示的立體化。嵌入式或可穿戴設備拓展了身體與數據之間的關系維度,其與社會個體共同構建了新型的互動關系。在量化身體的語境中,智能穿戴設備能夠檢測個體日常所需的飲食熱量以及運動消耗的能量、運動的強度等,同時這些數據也發揮著社交的功能。在參照數據體系之中,社會個體參考身體量化數據,并將其作為自我展示的重要內容。睡眠信息、健身情況等信息內容加深了社會個體對自我身體的探索程度,并驅動著社會個體達到既定的數據標準。多層次、多維度的身體量化數據呈現了立體且直觀的個體形象,通過精心的身體數據的生產,標準化的身體數據內容借助社交媒體或個體互動關系呈現在“前臺”,自我健康或自我運動的形象得以個性化、立體化展示。在網絡交往語境中,被量化的身體通過數字化的立體展示持續生產著身體的數字化敘事景觀。而社交功能、意義獲得等動力因素鼓勵著自我身體標簽化。
運用傳感技術或具有定位功能的數字化設備通過全景式的數據收集,將運動者在真實生活空間內的行動軌跡縮放至虛擬空間中,與行動者相關的街區實況、風景地標、天氣狀況等內容襯托出立體式的身體形象。流動的身體在虛擬空間中被直觀地展現出來,調動著空間內其他個體身體與情感在異時空的共鳴。以數字為尺度的量化身體將真實的身體體驗置換成虛擬空間的立體式互動關系,打破了自然身體場域的空間秩序。真實的身體狀態作為虛擬身體場域內的互動資本重塑自我,進而實現虛擬自我和自然身體的同步位移。
量化身體所具有的多維性與細粒度、智能性與全景性,將身體行為的空間場景與實踐形態展現在媒介互動實踐中。隨著智能定位技術、可穿戴設備的發展,與自然身體和社會身體相關的行動被記錄成數值形式,這種有關身體的數據集合象征著“不在場”的現實身體狀態?!斑@種大規模數據集是基于一個工程化指標體系對人類行為進行測度的結果……一定程度上對人類行為和社會現象進行有效表征?!盵14]圍繞著量化身體與自我追蹤,映射出自然身體與量化數據之間關系的全新演繹,引發數據技術參與、驅動身體展演等層面的思考與討論。量化身體的數據化行為實踐融合著個體自我、身體認知、交往認知、環境認知等內容,消解著身體的模糊性與抽象性,拓展著自然身體的呈現層次。然而,當數據量化超越了自然身體的主體性,量化身體與自我主體之間的倫理偏向便由此凸顯。
社會化媒介與算法數據發展的現代語境之下,以算法為基礎的量化技術融入并改造著身體的內在認知與外顯表征。身體細節的數據化展示,慢慢淡化著身體的主體性。量化身體征用了體系化的科學話語,將零散的健康知識編織成直觀的數值內容,量化身體本身則變成了健康知識的生產者,其通過搭建科學話語模式,營造專業化的媒介氛圍。從橫斷面數據到連續的數據流,身體的數據和自我之間可以相互構成和交織[15],此時量化技術固有的敘事特征及運行邏輯淡化著物質身體意義,所以展現在媒介空間中的身體是被修飾、被過濾的。恰如約翰·彼得斯所言,“交往者的軀體已經不再是體現其獨特個性和人格的無可辯駁的象征;
我們的面容、動作、聲音、思想和互動,都已經全部轉移到媒介當中,它們不需要得到我們的允許就可以隨意傳播我們的個性,交往行為已經不需要身體在場了?!盵16]
量化身體的數據指征遮蔽了物質身體的主體性,并以數據形式將“不在場”的物質身體進行“分割”和“轉移”。在某一個時間和空間內,量化技術和設備對自然身體行為進行“鏡像級”的記錄,身體不必“在場”,也能夠以數字表征的形式出現在虛擬空間之中。量化身體帶來的“身體不在場”,改變著身體存在的方式,強調了身體的可塑性,公式化、理想化的數字符號表征并確認著身體的主體存在。經由標準數值量化后的身體話語成為社會互動關系的一面旗幟,引導著身體主體走向數字化的塑造與修正。主體身體本質所具有的個體化特色被忽視,取而代之的是同質化、絕對性的數值衡量體系。身體被納入規訓式、標準化、紀律性的度量空間之中。一方面,主體身體已經失去了呈現自我、表達個性的可能。另一方面,經由數字化修辭、標準化衡量后的“量化身體”進一步表征著體系化的身體話語的絕對尺度。于是,“身體的本源性、整體性、生產性的特質被抹殺了,傳播與存在的關系改變了?!盵17]技術改造與數字編碼下的量化身體,本質上是對自然身體的否定與自主性的剝離?!澳愕纳眢w不是它自己,它正處在醫藥、運動、營養、減脂、卡路里計算這些后現代控制論力量的圍攻之下?!盵18]量化身體本質內核是數據中心主義的邏輯體現,而在這種價值取向下,似乎只有通過數字化衡量的量化身體才是值得追逐的內容。
由量化身體而來的“多維度”的虛擬身體樣態日益脫離并修改著自然身體??此谱匀簧眢w獲得了“多元化”的身體意象,但本質上來說,當面對數值量化系統時,自然身體便處在“被動”的話語場景與敘事關系之中,由此而形成“被凝視”“被觀看”身體景觀。量化身體憑借強大的技術優勢,切分、過濾和詮釋著身體呈現方式,其所具有的標準化敘事模式為個體身體設定了自我衡量的框架,“這個框架以其強硬的結構將影響整個精神的發展”[19]。量化身體塑造出的完美身體與標準審美構成了理想“鏡像”范式,并且成為社會個體進行自我監控與自我改造的參照范本。當然,社會個體對由“量化身體”而來的權威審美的認同,并不是一蹴而就的,量化身體深諳符碼系統與意義建構之間的深度關系。于是,量化身體力圖對自然身體的數字實踐景觀進行“編碼”與“賦值”,以調動社會個體改造身體的動力。量化身體產生標準化身體系統,而自我認同與文化確認引導著自然身體進入數字指標的度量實踐。量化身體技術迎合著當代身體工業,致使自然身體始終處于“被衡量”“被評價”的焦慮狀態。數據化的身體衡量系統,使得身體認知更加趨于精細化和可視化,而當現實身體以標準化的數字身體審美為尺度時,那么兩者之間的差距必然是存在?!斑@一方面是身體的美學規范形態,另一方面是自我尚不完美的體形或面容,兩者的差距越大,便越容易導致焦慮和不安?!盵20]
因自然身體形態的固定性及身體改造空間的有限性,當自然身體面對流動的量化體系時,自然身體與“量化身體”之間的“錯位對照狀態”所帶來的身體焦慮便會持續外顯于個體的身體實踐形態中。而身體焦慮背后則凝結著社會個體對身體“同一性”的否認或者自我身體的“認同”危機。身體焦慮與認同危機表達著人們對自我身體感覺與身體認知的不確定。那么,如何縮短自我身體認知與量化身體之間的距離,平衡身體特性與標準審美之間的關系,則成為社會個體處理身體焦慮與認同危機問題的驅動力。
量化身體系統中,規訓作用機制的發揮依賴于數字表征式的審美標準或互動符號。從橫斷面數據到連續的數據流,身體的數據和自我之間可以相互構成和交織[21],量化身體體系實現了對自然身體的全面塑造而成為非制度性的規訓力量,這種非制度性的規訓力量通過數字編碼、話語賦值、空間區隔等方式制造出“馴服的、訓練有素的肉體”[22],自然身體被納入全天候的“全景敞視主義”體系之中。日常生活實踐中,量化身體“借助其系統指標重塑身體的同時也讓身體運動服務于一種‘科學的數據幻象’[23]來重新規訓或定義身體敘事話語和自我身體改造實踐。??抡J為,身體被社會知識、權力體系、真理等所裹挾而成為被規訓的對象。在現代話語體系內,社會文化所具有的建構性理論力量,消解著身體自然主體性,自然身體以被建構、被規訓的形象展示在互動交往關系中。所謂身體規訓,是指“通過所選擇的技術,按照預定的速度和效果,使后者不僅在‘做什么’方面,而且在‘怎么做’方面都符合前者的愿望。它是一種使人體變得更順從、更有用的機制、技術和關系”。[24]??抡J為,規訓通過隱秘性或技術性的力量將身體塑造成具有價值意義和柔性服從的存在意象。
從某種意義上講,量化身體適應了數字時代的視覺圖像審美傾向。自然身體作為審美表達介質,提供了可以被觀看、被塑造、被規訓的媒介意象。人們熱衷于展示“數字身體”意象,以此獲得數字媒介空間的主體地位。以數據為表征的量化身體系統確立了標準的身體呈現形態及身體改造實踐。身體的數字化表達,建構著均值性和完美性的審美敘事。標準化的身體話語實踐驅動著自然身體不斷進行自我塑造,以滿足“他者”的凝視和自我的“欲望”?!笆袌鲈絹碓蕉嗟貜哪愕纳眢w內部窺視你,測量你的身體和情緒狀態,并隨著你在住所、辦公室、商場之間移動時觀察你?!盵25]量化身體所具有的數字邏輯將自然身體置于“全景敞視主義”的身體塑造實踐中,數字規訓和自我規訓的合謀,影響著自然身體的主體判斷、自我意識和行動實踐。
數字化社會交往語境中,“機器入身”或者“技術入身”所衍生的量化身體,表面上呈現著社會個體有意識使用技術設備實現自我發展和互動交流,但實質上,量化身體景觀的形成源自數據或技術對身體實踐的反向作用或反規訓。當技術規訓或數據量化成為身體實踐的主導力量時,自然身體則會逐漸失去其主體性以及原本的感知力或判斷力,自然身體在數字化賽博空間中被編碼、被量化、被規訓,自然身體與量化身體之間的界限逐漸模糊。自然身體主體性消解、身體焦慮與異化等成為不可忽視的身體倫理問題。社會個體與量化技術之間深度融合,建構著“人機共生”的身體存在形態,其本質表達著自然身體與外部世界之間的關系。從這一層面反思數字化生存語境下由量化身體而來的身體倫理問題,有助于回應量化技術與自我身體之間的互動關系。
量化技術通過話語賦值建構和規訓著社會個體的身體認知和身體展示,同時也消解著自然身體的主體性。量化技術與自我身體之間顯現著身體倫理的內容,凝結著深刻的聯系。身體倫理道德逐漸開始關注量化技術發展所帶來的身體倫理困惑。量化技術兼顧其本身所具有的自然和社會雙重屬性。量化技術不僅體現在科學意義層面的確認,同時也需要形而上的倫理價值的引導與規約。因此,量化技術需要在屬人意義的層面關注社會個體的發展,以實現量化技術與身體倫理道德之間的雙向流動。從這一層面來講,量化技術與身體倫理之間的價值取向應具有一致性,一方面要實現量化技術所具有的中立性以及實現其拓展社會個體對外部世界的認知的內在價值;
另一方面量化技術所具有的增強性功能幫助人們實現著某些目標,也要實現其明顯的價值引導和認知調整的外在作用。
隨著可穿戴設備或身體追蹤技術的應用,量化身體的實踐深刻融入和調整著個體身體改造實踐。由量化技術而來的身體健康話語和自我認知拓展、客觀身體與數據主體之間構成了新型的互動關系。建立在量化賦值與話語認同基礎上的互動關系驅動著社會個體自我提高、自我實現,并將自我負責、自我發展內化為社會價值取向。然而,這一烏托邦式的量化身體愿景卻在現實行為層面有所折扣,數據量化消解著自然身體的主體性,自我身體在量化技術的規制情境中并非總是處于可控狀態。量化身體的技術“可行性”與道德倫理“應當性”之間并非總是保持一致,量化身體具有數據層面的可行性也并不意味著量化身體便會獲得倫理道德層面的應當性。因此,面對由量化身體而來的身體倫理困惑時,量化技術開發及量化應用實踐需要從身體倫理道德層面出發,在量化技術與身體實踐之間尋找平衡的可能性,保持技術目標與倫理價值的統一。
從本體意義層面來講,自我身體認知決定著社會個體的對象化方式。馬克思指出:“個體的一切器官,正像在形式上直接是社會的器官的那些器官一樣,是通過自己的對象性關系,即通過自己同對象的關系而對對象的占有,對人的現實的占有;
這些器官同對象的關系,是人的現實的實現?!盵26]從這一點出發,消解“量化身體”倫理危機的實踐指向社會個體的自我塑造,人不斷把自己塑造成“具有豐富的、全面而深刻的感覺的人”[27]。梅洛-龐蒂提出“身體圖式”概念,以此說明自我身體存在的形態,他認為“身體圖式”通過穩定性和持續性的協同作用,完成自我身體對周身關系的認知。在這個意義上,個體自我通過身體習慣和身體圖式,以身體化的思維實現自我與他者之間的互動聯系?;诖?,作為交往中介的身體經由身體訓練和身體意識,抵御量化技術的數據化規訓與主體認同焦慮,使自我身體發揮其內在的自護意識和抵抗力量,確立自我身體的核心認知與身體改造價值取向。舒斯特曼強調,在現代性的技術條件下,身體自我意識的喚起與強化能夠提升對內在自我與外在世界的感知能力,“當我們被過量的感官興奮所過度刺激時,這種意識能夠告訴我們,何時拒絕它們或切斷它們以避免它們的傷害。這種強化而專注的意識也能夠教導我們如何躲開令人煩惱的刺激?!盵28]以此來說,在現代技術社會中,以“關心自己”的修身倫理為價值原則建構身體圖式、喚起身體意識,旨在調用身體內在意識的存在感和敏銳性,抵御現代技術的擠壓和侵蝕。這又促成了量化技術與數據測量的實踐維度和價值取向。身體倫理學視角下的身體實踐具有鮮明的“關心自我”特征,這就意味著量化技術設計與數據測量等實踐活動要將自我身體納入行為實施的進程中,充分理解和尊重身體的整體性及其與自我的關系。從這一層面出發,量化技術的物質實體與設計理念要協調身體主體性,不能隨意改造或侵蝕身體的主體性存在。只有量化技術與自我身體適應,“關心自己”的修身倫理與社會實踐才能真正具有反思性和批判性,量化技術設計與應用實踐才能實現道德自覺。
量化身體技術的直接作用對象是社會個體,其內在風險及外在影響都對社會產生著未可預知的風險。因此,量化身體所帶來的個體塑造實踐與社會可能風險均需要得到周全的考量。有關量化身體的關注需要注意事前預防和事后控制兩個維度,并抱以審慎的態度。
事前預防旨在對量化身體的技術實踐進行預防監督與機構規范,這一實踐包括生命倫理委員會的身體倫理的技術限定與身體技術的倫理審查。生命倫理委員會需要根據倫理規范細則,組織專門的團體或機構對量化身體技術的開發與應用進行全面的利弊分析,為量化身體技術爭議提供有效的價值判斷。量化身體技術所涉及的身體倫理問題具有明顯的專業性傾向,因此生命倫理委員會的專業監管與指導需要按照相關倫理規范和法律制度,對量化技術的可行性與風險性等進行綜合評估與考量。事前預防要充分考慮自我身體的生命感受與生命體驗,促進量化身體技術實現道德化開發與應用?!霸O計師不僅要對身體進行毫無遮蔽地剖析,還要充分認識到身體的復雜性、開放性和整體性。此外,設計師還要充分認識和理解體驗的特性?!盵29]
量化身體技術開發與應用實踐中,對數據內容傳輸設置加密模式、限定量化數據信息范圍等路徑,都趨向于身體倫理的價值取向。事后控制則關注已經發生且無法改變的事實,對其進行善后處理,以控制事態范圍和降低后果的復雜程度,事后控制面向錯誤的補救與警示意義。
事前預防與事后控制處于量化身體技術的不同階段,兩者之間的有效互補能夠促使量化身體的技術實踐與數據應用處于安全與穩定的范圍內??傮w而言,量化身體技術的應用實踐需要確保技術自身及其社會影響均滿足倫理道德與價值取向要求。在此基礎上,量化身體的數據實踐才能具有適用性與普適性。
從古至今,人類的發展進化交織著有關身體的認知,身體作為社會主體進行自我感知與外在互動的媒介,一如梅洛-龐蒂所言:“身體作為介質,既是世界的中心,又是其顯現的載體?!碑斏眢w處于高度發達的現代媒介語境之中時[30],身體與現代媒介的結合延展著身體價值的傳播模式與表達形態,身體被賦予多元意象并存在于虛擬互動空間。隨著可穿戴設備、健康測量工具等身體量化體系對自然身體的數據化重構,傳統觀念下的自然身體開始主動選擇或被動接受身體量化體系的解構式生產,這種解構式生產將自然身體納入數值測量中。自然身體在客觀性的數據主義價值評價系統中,通過自我身體數值化、身體追蹤精準化、身體展示立體化,主體性被遮蔽,身體在場的依賴性被削弱。在“數據標準”或“身體規范”的引導下呈現出主體焦慮的事實。
量化技術重構并拓展著自然身體的表達形式,自然身體在精準化的身體追蹤和測量方式中獲得身體的數據化再造。自然身體的數據化再造聯通了“線上”和“線下”兩種空間形態,在這兩種空間形態中,自然身體與量化身體之間存在著絕對的差距與區隔。當量化身體的數據標準成為自我塑造與互動交往的參照體系時,自然身體的主動迎合或被動改造等行動實踐均有其必然性,行為實踐也將是全方位的數據化再造?!爸悄苁直?、智能手機以及虛擬現實設備與人的身體現實了融合,人的身體成為數據浸潤和包裹的身體?!薄吧踔?,人的身體不需要被植入任何芯片,也不需要復雜的可穿戴設備,人的身體就已經賽博格了?!盵31]3智能測量設備將自然身體融入數據技術邏輯之中,一方面,自然身體在數據標準體系中不斷被塑造或重構;
另一方面,自然身體接受數據系統的實踐規范與技術控制,數據技術超越自然身體的主體性,生產著身體存在形式。數字化社會生活的實踐語境中,自然身體的意義價值和話語敘事隨著數據技術價值取向不斷產生流變,技術嵌入身體以及對身體所實現的規訓實踐,改變著傳統身體倫理觀念。身體數據化實踐所展現的“身體解放”,卻也暗藏著數據量化帶來的技術規訓和身體控制?!耙苍S存在一種‘失序的規則’,它允許一種較為容易的控制機制,在有序與無序,地位意識與戲謔性幻想,渴望情感控制與控制消解等,理性算計與享樂主義之間搖擺?!盵32]于是,此身體悖論的實踐仍然存在著一系列倫理反思和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