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年前,1997年8月5日下午2時,一個最炎熱的夏季的最沉悶的下午,我第三次去北京西城區一家三級甲等醫院為我的舅父陳明達先生聯系轉院治療。此時,這位83歲的老學者已經在一家區級醫院的一間沒有空調的病房里接受搶救多日了,那個病房里還躺著另外三個退休老工人,空氣之惡濁是我這個沒有病的年輕人都難以忍受的。這一次,我是抱著很大的希望的,因為,這天的中午我拿到了中國建筑技術研究院開具的介紹信。
10年了,我仍能不漏一個字地默寫那封介紹信:
介紹信
陳明達先生是我國研究古代建筑史方面資深的重要專家,早在20~30年代就投入到這一辛勞而重要的工作中。60多年來,他辛勤調查,伏案鉆研,以畢生的精力完全奉獻給了保護和研究中華民族文化遺產的事業,并在學術上作出諸多重要貢獻。其著述多次獲得科研成果獎,在國內外均享有盞譽,是我國在這一領域極少數現存的先輩學者之一。
現在,陳老先生已年逾八旬,身患重病,請求貴院能本著革命的人道主義精神予以全力救助,并按照其資深教授的正司局級待遇,安排到高干病房接受治療。
此致
敬禮!
中國建筑技術研究院
一九九七年八月四日
那一天,我第三次叩開那家三級甲等醫院的辦公室大門,恭恭敬敬遞上這紙公函,得到的卻是那位氣質堪稱高雅的女士從鼻孔里擠出來的高傲的冷笑!她兩個手指拈著這份公函好像那是從垃圾箱里揀來的,隨便瞥上一眼,說:“就這嗎?我們見得多了說明不了任何問題。我們這里只能保證副部級以上,何況所謂教授也頂多不過是局級——還是個‘待遇’!再說,天氣這么熱,有那么多在職不在職的領導同志在我們院治療兼消暑,你說你要讓我們去動員哪位真正的領導同志為了你的‘局級待遇’提前出院呢?”
接下來的一周,盡管院長、所長們都出面幫忙了,我們也只能爭取到那家區級醫院為他安排一個單人病房。在移至單人病房的10天后,陳先生溘然長逝。
10年了,作為陳明達先生的親屬和他在中國雕塑史方面的私淑弟子我至今仍然為沒能爭取到好一些的救治而內疚,自責,我至今想不明白:“一位有突出貢獻的學者的生命價值是可以按行政級別來劃分的嗎?!”
當然,陳先生自己大概是不介意他與普通工人享受同等待遇的,他所關心的,只有他的事業,他身后的事業傳承與發展。
記得在1993年秋的一天,我開始在本職工作之余協助陳先生把他生前發表過的除專著以外的零散文章整理匯編一個文集。他說:“我自信自己有一個優點;在工作上有比較清晰的條理,但現在發現有腦力逐漸衰退的征兆,甚至不能完全記得以前都寫過什么了。所以,我應該著手將以往的工作做更細致的梳理,總結了——重新審視自己究竟做過些什么、做到了什么樣的程度、有哪些成績和缺憾?!?/p>
那天,他還交給我100元錢,說:“李約瑟的《中國科學技術史》新譯本我只買到了一冊,你以后逛書店留意一下,出一本就買一本,我打算把全部34冊都買齊。我79歲了,還有信心通讀這34卷煌煌巨著,還有信心從中得到新的啟發?!?/p>
大約在1994年4月,我大致按建筑史論和雕塑史論兩個大類將他31篇論文匯編成冊,題名為《陳明達古建筑與雕塑史論文集》。我把厚厚的一摞復印文稿呈交給他過目,建議交文物出版社正式出版。他說要仔細考慮一下再說。
一個月以后,他告訴我再補齊兩篇看似不重要的文章就可以交出版社了,但必須說明一點:“出版這個集子不是要說我個人取得了什么樣的成績,而是它記錄了我在研究、思考過程中的錯誤和局限,這些錯誤和局限往往是我自己無法認識到的,因為每個階段的認識水平畢竟有限。我把個人研究工作的得與失客觀地公之于眾,希望年輕一代人能夠在改正前輩錯誤、突破前人局限,使我們這個學科有新的發展?!?/p>
一年之后的1995年4月,這個集子還在出版社排著等候出版的長隊的時候,我告訴大舅:“除了又買到的兩冊之外,沒有希望買到新的李約瑟《中國科學技術史》了,因為科技出版社的出版計劃有變?!?/p>
聽到這個消息,陳先生有些失望和傷感,希望我能代表他去呼吁一下:“那是一套很有價值的書呀!我們很需要換一個角度、換一個思路認識我們自己呀!”
這一天,他再次重申出版他的文集的目的是“使后學在客觀認識前人工作‘得’與‘失’的基礎上有新的突破和成果”。也是在這一天,他說他意識到自己“腦力逐漸衰退的征兆愈發顯著了,其實已經無法通讀李約瑟《中國科學技術史》了”,所以,他要趁著腦筋還清醒,把那些沒有寫完和沒有發表過的文稿以及相關的圖紙、照片和書刊資料放在什么地方指給我看,要我日后自己做主去整理,遇到不懂的專業問題,就請天津大學王其亨教授幫忙。那時,他大概并不知道什么時候會撒手人寰,但肯定預知自己很快就要無力自理了。這次的談話,差不多是他最后一次跟我談業務問題,不久,他身患老年癡呆癥,徹底喪失了工作能力和部分的生活自理能力直至病逝。
呼吁繼續翻譯、出版李約瑟《中國科學技術史》,希望后學能突破包括他自己在內的前人的局限,這是陳明達先生留給我的最后遺言。
陳明達先生于1997年8月26日晚10時30分病逝。中國建筑技術研究院在所發的訃告中稱他為“我國杰出的建筑歷史學家”,是“繼梁思成、劉敦楨先生之后在中國建筑史和研究上取得重大成果的杰出學者之一”。該院在舉行遺體告別儀式之后不久,于9月5日又破例舉行了緬懷其學術成就與學術思想的座談會。在座談會上,樊康院長稱陳明達先生為“一代宗師”,傅熹年院士等希望建筑歷史學界將他“淡泊名利,腳踏實地、循序前進,不尚浮夸,力避空論”的學風視為本學科的寶貴精神財富,他的老友莫宗江先生更語重心長地對年輕人說:“你們現在的條件比我們好,一定要把營造學社未竟的事業繼承下去”……
所有這些, 多少使我個人沒能照顧好陳先生晚年的內疚得到了慰籍也促使我下決心克服專業知識不足等困難,承擔起了整理陳明達遺稿的重任。令我更欣慰的是,10年來,早已有許多志同道合的新老朋友共襄其事,彌補了我個人專業水平的不足,使單純的個案性文獻整理上升為建筑史學的一個重要課題。
在陳明達先生生前,撰寫和編著了五部專著:《應縣木塔》、《鞏縣石窟寺》、《營造法式大木作制度研究》、《中國美術全集·鞏縣天龍山安陽石窟雕刻》、《中國古代木結構建筑技術(戰國北宋)》;另有散論三十余篇發表在《文物參考資料》、《文物》、《考古》、《建筑學報》、《人民日報》等學刊上。而在這身后的10年間:
1.1998年12月,匯集30余篇散
論的《陳明達古建筑與雕塑史論》由文物出版社正式出版了。其中《中國古代木結構建筑技術(南宋-明清)》是殷力欣在王其亨先生的指導下整理的遺稿,《從(營造學社>談起》是王其亨先生提供的談話錄音。
2.1999年9月,王其亨先生記錄的陳明達授課筆記《關于<營造法式>的研究》刊載于清華大學《建筑史論文集》第11輯。從此,在張復合教授的支持下,陳先生遺稿陸續在該叢書刊載。
3.2000年4月,陳明達《讀<營造法式注釋(卷上)>札記》及《營造法式研究札記(選錄)》(王其亨,殷力欣整理)刊載于清華大學《建筑史論文集》第12輯。
4.2001年4月,陳明達《周代城市規劃雜記》(殷力欣整理)刊載于清華大學《建筑史論文集》第14輯。
5.2001年10月、2002年6月陳明達《獨樂寺觀音閣、山門的大木作制度》(殷力欣整理)分期刊載于清華大學《建筑史論文集》第15、16輯。
6.2003年5月、2003年7月,陳明達《崖墓建筑》(殷力欣整理)分期刊載于清華大學《建筑史論文集》第17、18輯。
7.2006年8月,陳明迭《營造法式研究札記(續一)》(殷力欣、丁垚、溫玉清等整理)刊載于清華大學《建筑史》第18輯。
8.陳明達《營造法式研究札記(續二)》(殷力欣、丁垚、溫玉清等整理)、《中國建筑史學史(提綱)》(殷力欣整理)即將刊載于清華大學《建筑史》第19輯。
上述遺稿約20萬字,展示了陳先生自1942~1995年的涉獵廣博而以《營造法式》為核心的60年學術歷程。
也就是在此期間,天津大學建筑學院建筑歷史研究所在王其亨教授的指導下,以認真、謹嚴的科學態度將陳明達遺稿《營造法式辭解》的整理工作持續了8年;中國文物研究所把校訂《<營造法式>陳明達手抄、批注本》的工作列為該所建筑史學的研究課題,并與天津大學、北京市建筑設計研究院等單位形成合作,將文本研究與古建筑實例考察重新結合一體。
三
在今年8月,陳明達所撰長篇論文《獨樂寺觀音閣、山門的大木制度》按20世紀60年代《應縣木塔》的體例增編為匯集60年測繪成果的圖文并茂的專著《薊縣獨樂寺》經中國文物研究所、北京市建筑設計研究院、天津大學等三家支持,由天津大學出版社正式出版。
從陳先生學術生涯看,他的建筑歷史研究的第一本專著《應縣木塔》是具有開創意義的,正如傅熹年院士所言:“這本專著闡明,中國古代建筑從總平面布置到單體建筑的構造,都是按一定法式經過精密設計的,通過精密的測量和縝密的分析,是可以找到它的設計規律的”;第二本專著《營造法式大木作制度研究》,基本證明了至遲在北宋時期已經存在了完整的以材份為模數的建筑設計方法;而到了這本《薊縣獨樂寺》專著,似乎陳先生已經完全進入到了古代建筑師的世界,不但解析著一個個技術方面的疑難,更要通過技術問題的解析還原到審美的文化的層面,遂追素出若干條中國建筑在結構力學、建筑美學等方面的獨到建樹。
至此,陳明達學術思想研究在他本人去世10周年的今天,已進入到了一個新的階段。
近日來,《建筑創作》雜志社的主編委托我編輯一組對陳明達先生逝世10周年的紀念文章。照慣例,我約請了劉敘杰、陳耀東等與陳先生相熟相知的前輩學人賜稿,也按照陳先生希望后學盡快超越前人的遺愿,約請了周學鷹、溫玉清、丁垚等與陳先生素不相識的青年才俊。
南京大學歷史系周學鷹先生很快寄來了他的讀書筆記,只談學術問題而毫無應酬客套性的文字,我想,這是很符合陳先生心愿的;中國文物研究所溫玉清、天津大學丁矗二位都早在讀碩士研究生的時候即參與了《營造法式研究札記》、《營造法式辭解》的整理工作,目前已逐漸成為整理、研究工作的骨干力量了,但卻都忙于手頭的工作(包括《薊縣獨樂寺》的三校、《營造法式辭解》的配圖等)而無暇分身,這同樣體現了“不尚浮夸,力避空論”陳先生遺風。天津大學建筑學院98-06各級研究生中有十多位同學參與過陳明達遺稿整理工作而我沒能一一記住他們的姓名,這里,謹向他們表達我深深的謝意!
就在本文即將完稿之際,我很意外地接到了有一年多未通音訊的李華東博士的電話,說他今天上午讀書的時候忽然想起了今年8月是陳先生10年忌辰,就寫下了幾句感言寄給我看。這真是一個令我感動的意外,我想我應該說服《建筑創作》的編者額外再給他留一版面。
作者:殷力欣,中國文物研究所 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