糧食、蔬菜等的生產早已過剩,為什么我們還在費盡心機地拔高產量,“大放衛星”?當傳統農業遭遇現代文明,傳統的鄉村社會進入科技社會,一系列悖論“拔地而起”。這是我們的村莊,也是一個時代的傷口。一個村莊在現代文明之下面臨的傳統悖論,就是整個時代的命運悲歌。
除草史:
現代與傳統的鄉村角斗場
一切化學的元素,進入我們的傳統生產,其目的,自然是產量。同時,解放出來的勞動力被抽離,除草劑的出現,便是人類懶惰的一個表現。
人類與雜草斗爭的幾千年,至今沒有太好的辦法,直到發明了除草劑?!颁z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碧锏刂械纳碛?,大部分時間都在除草。
在古代農書上,人們對雜草并不是像今天這般深惡痛絕。人工拔草和鋤草是古老的除草方法,至今仍不失為一種有效的雜草防除方法。專家說,保持農田一定的雜草生物多樣性,在控制害蟲、保護天敵、防止土壤侵蝕、維持生態系統功能等方面,發揮著一定的生態作用,因此有必要對雜草的生物多樣性給予適當保護。
耨是古代鋤草的農具,形似鋤,《呂氏春秋》中說:“人耨必以旱,使地肥而土緩?!闭嬲竺娣e推廣的,是鋤,一種長柄農具,其刀身平薄而橫裝,專用于中耕、除草、疏松植株周圍的土壤。有大鋤、小鋤之分,又有叉形和鏟形之分。青銅鋤最早出現于西周時代,一直沿用到戰國時代,戰國時出現鐵鋤?,F在還在使用。
過去,除草有兩個作用,第一當然是除草,為何說“鋤禾日當午”?太陽當空照,除草才有效果,除掉根的雜草才能迅速死去;第二,則是給土壤松土。春季麥苗返青,哪戶人家不去除上幾遍雜草?玉米種上后,長到一尺高,哪塊地里沒有除草的人?這時候的除草,更大的目的是除掉堅硬的麥茬,讓麥茬躺倒在地里,腐爛后就成了肥料。
南宋詩人范成大寫過一首《四時田園雜興》:“晝出耘田夜績麻,村莊兒女各當家。童孫未解供耕織,也傍桑陰學種瓜?!焙苡幸馑?,不僅寫出了除草的過程,還透露出田園之樂——那是一個自給自足的時代。
以除草為代表的對作物的整個培育過程,伴隨時令的演進,深刻影響著一個村莊人們的生活起居?,F代文明催生了新的科技,但卻擾亂了鄉村社會的自我更新能力,當更新變得過快,所有的悖論集中顯現。
傳統的人工鋤草方式,隨著大量農民工進城,勞動力短缺,逐漸沒了蹤影。留守老人和婦女最關心的是如何省事,10元一瓶的除草劑,一會兒的功夫就噴灑到莊稼地里了,一個生長季節不用管它。誰還愿意去除草呢?
我們來到沂蒙山區的一個村莊,村外是一片蔬菜大棚。王文超在這里擁有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他剛打完一遍除草劑。那是密集撒種的韭菜,草盛苗稀,人工拔草很是不變,只能用除草劑??萍冀o他帶來了便利,但是,隨之而來的是疑惑。
以往王文超會使用一種叫百草枯的除草劑,這種藥可以殺死幾乎所有一年生植物。大棚周圍的地溝,他會隨手噴灑上一些,不長時間,那些草木便枯死。往年他也會用百草枯噴灑在玉米地里,但要特別注意不能將藥水噴灑到玉米葉子上,玉米同樣對這種藥過敏。他周圍很多人都用這種除草劑。
百草枯對人毒性極大,且無特效解毒藥,口服中毒死亡率可達90%以上,目前已被明令禁止使用。多年來,不時有新聞爆出有人喝了百草枯一命嗚呼。王文超不再使用這種農藥,但據他說,“前段時間,小道上也能買到,因為它速度快,使用方便,還是很受歡迎的?!?/p>
但一般的農民認識不到位,用量往往超標。因長期使用除草劑等農藥,所導致的“癌癥田”越來越多,面積越來越大。這一點,王文超深有體會。
除草劑只是一個導火索,它把鄉村帶到新的世界,又帶到滅亡的邊緣。當然,鄉村社會的消亡不是一兩個原因就能解釋的,它是一個完整的過程,整個鏈條潰爛了,不消亡才怪。
大棚里的化學課
除草劑固然漏洞百出,但是也解放了勞動力,那么農藥和化肥呢?當然是提高了產量。
蔬菜大棚,是現代文明達到高產的一種創舉,這還不算,各種技術手段使得產量高上加高。
王文超有四個蔬菜大棚,隨著種植蔬菜的時間越來越久,使用農藥的頻率也在不斷提升?!皠傞_始種大棚那幾年,幾乎不用什么農藥,但是舊一茬菜收獲了,新一茬栽上,生長效果就不如以前,只能多施化肥、打農藥?!?/p>
七八分地的黃瓜大棚,一個生長季節下來,約使用200-500元的農藥。為減少成本,有人使用甲胺磷等高毒農藥,不僅價格便宜,且藥效強,殺蟲立竿見影。大棚里,氣溫高、濕度大,黃瓜往往不容易開花坐果,有人發明了令黃瓜坐果的激素;更有人發明了“藥劑”,使黃瓜“頂花帶刺”,這些藥物竟然是給人使用的避孕藥II號,長期食用這種抹了雌性激素長大的黃瓜,兒童會過早性成熟,成年人會導致不孕不育。
黃瓜如此,西紅柿也是。這種被農藥蘸大的果實,在其整個生長過程中,多次受到農藥的青睞。
將近20年一刻不停地反復種植,土地早已不是當年的土地。大棚里的泥土逐漸發黑、板結,以化肥和農藥來提供養分和控制病情,其結果是使得養分越來越少,各種病害逐漸增多,然后繼之以更多的化肥和農藥。
一棚蔬菜,便是一堂生動的化學課。
為什么物資極大富足,我們還對產量孜孜以求?當然,這又涉及到另一個問題,經濟大危機時代,美國農場主寧愿將過剩的小麥燒掉、牛奶倒掉,也不分發給饑腸轆轆的窮人,這又是為什么?
越是富足,越是貪婪。
王文超的一些鄰居,在農藥培育的蔬菜之外,還種有自己的“自留地”,“打藥的是給城里人吃的,自己吃好的”。當然,這確實引發了為富者的憤怒,你們壓榨他們何止千萬,他們貪圖你們一點小利便急不可耐,一副不讓天下人負你的架勢。
說到底,擁有“自留地”的農民,他們吃到的農藥肯定還是要比沒有“自留地”的城市富人要多。對立的情緒,源自蔬菜和農藥之外。
鄉村自殺運動:
被侵犯的土地
再回到農民王文超。這個再普通不過的農民,為我們這篇文章提供了源源不斷的“養料”。
除了大棚,王文超種有幾畝花生,在村西的丘陵上?,F在種植花生,一般都使用薄膜覆蓋。每年春天,放眼望去,塑料薄膜將一片片原野裝飾成白花花的世界。秋天刨掉花生,塑料薄膜被翻耕進土里面,一年一度,被農藥、除草劑弄的暈暈乎乎的土壤,又被一層層的薄膜裹挾。
除了花生,草木逐漸稀少。他最不能理解的是,為什么隨著草木的稀少,當年漫山遍野的螞蚱幾乎絕跡?往年的夏秋季節,干活的間隙,他會在山野間逮一串螞蚱,帶回家油炸了吃。螞蚱既肥且壯,味道飽滿,而今,即使能逮到幾只,干癟瘦弱,他看上幾眼,又把這些苦命的小蟲放生。
以前他還會逮幾只蟈蟈,當年的鄉村,幾乎每個人都會自制蟈蟈籠子,取高粱桿和高粱桿的瓤編織而成。蟈蟈籠子掛在屋前,蟈蟈的叫聲能持續整個秋天。而今,他試圖逮幾只蟈蟈解悶,從夏至秋,別說逮到,一只也沒見到過。
孤獨的王文超,也成為一場現代化戰爭的受害者。
出生于沂蒙山區的生物學家蔣高明曾對一個以果樹為主的山區小村進行過調查,全村幾百人,過去七八年間,因癌癥而死去的超過了20人,平均年齡只有50出頭。沒果園時,他們不知道什么叫癌癥。發展果業后,一條山峪里每年施用農藥十幾噸。他調查后認為,農藥隨雨水滲入土壤,通過土壤進入地下水,最后在井水里富集,最終置人于死地。
鄉村在收攏大量化肥、農藥、除草劑、薄膜的同時,也在進行著一場轟轟烈烈的自殺運動。這場運動,人們先是殺死了草木豆苗,繼而殺死了蟲魚鳥獸,然后殺死了自己。在所謂的現代文明和傳統鄉村社會的戰爭中,沒有勝利者。
作家王開嶺曾經回憶自己的童年往事,那是一個世外桃源般的沂蒙山區。懷著對往事的追憶,他回到闊別多年的故鄉,一路上,他沉浸在“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的想象與感動中??呻S著剎車聲,他大驚失色,一切記憶全不見了,找不到那條河、那片葦塘,找不到蝦戲魚濺的水坡,找不到那一群群龜背……代之的是采石場,是冒煙的磚窯,還有路邊歪斜的廣告:歡迎來到大理石之鄉。
這就是鄉村的現實,到這里為止,現代文明看似勝利了,它成功地讓人們失去了對土地的敬意。這涉及到兩種層面的“侵略”,首先,是前文中我們提到的,對土地的不尊重,化肥、農藥、除草劑大量使用,關鍵是超負荷使用,徹底傷害了土地;其次,工業污染接踵而至,大型化工廠外遷,遷到哪兒?在市區的,遷往郊區,在郊區的,遷往山區。更多的還是新建,那些世外桃源般的鄉村,往往被化工廠侵略,成為城市的垃圾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