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的氣象

若要從歷史的漫遠中回顧盛世唐朝，注定是無法避開政治女強人武則天的。她的存在一如燦然的迷人秋色，在微醺似醉的歲月中渲染和張揚著一種獨有心境。許多人就是帶著這樣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來乾陵的，只為看她。

沿梁山間的司馬大道緩緩上行，林立兩旁的石人石馬很快映入眼簾。頓時讓人感受到赫赫揚揚的夸耀與震撼來。那種高大與質樸、那種寂寞與哀愁，伴隨著陽光照射下衰草纏繞的冷寂，都以風化的形式漸然滲入天荒地老的生命沖撞中。抬眼上望，四周無比靜默，依稀可見千年歲月積淀下的乾陵。在與山融為一體的氣勢中幻化著人生的放達，與草木共生的適應里依然不失李唐風度，彌散出的仍是繁華掩映下的舊夢。眼界所至，吸引目光的卻是佇立左右的兩座石碑。一個是武則天親寫的文宗圣述碑，字里行間充滿著委婉的意蘊;一個是后人為她立的無字碑，上面螭龍纏繞，彰顯華貴流風。

帝王陵前的石碑，無疑代表著一個時代的氣象。不論曾有過多么舉世矚目的輝煌，還是經受過四顧茫然的衰敗，這塊石碑的聳立就仿佛一個標志著功德圓滿的終結。如果確實要去了解屬于這段歷史的往事，就必須從文字的氣度不凡中，去發掘出那定格的江山風情與繁華。純粹依靠人工力量和智慧，巧妙利用三座對峙山峰修造的陵園中，少卻了無垠曠野中的牧歌情調，倍增的是歷史與歲月的漫遠。

這座高大的石碑絲毫沒有顯擺出皇家的優越感，但它卻將王朝的余脈毫無保留繼續聚集在黑暗的時空中。從此，后人們更喜歡稱之為無字碑。氣吞萬里的抱負下，這座與山已經融為一體的帝陵彌散著獨特的光彩。自然，僅憑石碑上的片言只語是無法表述出那段歷史的。我知道，在這些石刻和建筑之間，應該有著那曾浸潤著生命色調的溫煦，高遠曠達的人生境界。這既是一個人鮮活的生命世界，一個國家思想解放的魅力所在，也是一部紛繁人類歷史的延續和抒寫。那生生死死的驚心、陰謀與愛情的交錯、文治與武功的氣魄，連帶起的是歷史的文化張力和文化氣韻。

有時也想，這無字碑的出現需要見證些什么呢？從拓取石碑者來來往往的身影中，我們看到的不僅僅是文化精神的閃光，更重要的是一位女人與政治聯姻的自在與放達。時光如流，讓人把深邃的目光凝向那座石碑，從漫遠中漸然衍化出一個王朝的殘夢。

此前，我從史料中翻過這座存有著諸多王陵的地圖。從圖中感覺到整個陵區頗有氣勢，完全依照古長安城建制而成。據史書記載，乾陵壇城有內外兩重城墻依山勢走向延展開來，設有四座城門，城內有獻殿、闕樓等高大建筑，無形中顯出了那個時代的個性與寬泛。因此，剛踏入乾陵，這腳下的石道上便泛起了歷史蒼茫的煙塵，帶著悠遠的歷史回聲，承載起這位女人生生死死的喜怒哀樂，承載起如花的興盛和無盡的思索。

于是，我把目光延伸到天府之國的屬地利州。這座依山繞水的小城地處四川盆地北部山區、嘉陵江上游、川陜甘三省的結合部。就是這樣的一座小城在山清水秀中，幾乎吸納和延續了秦嶺山脈的大氣象。在那個清風明月的晚上，熟絡木材經銷的大商人武士彠正為術家袁天罡舉辦酒會。推杯換盞、酒興正濃之際，家人突然乘興提出請大師為子女們相面。那時的袁天罡是何等人也，無數的王公大臣重金相邀他也不屑一顧。但那天卻是言聽計從不加推辭，以其聞名天下的星相占卜之術為所有在場的男女一一看過。性情之事既然不能推托，那多少就有些逢場作戲的味道，但是我們不能不驚嘆他有著無窮穿透力的預示。就在大家言談之際，乳母抱著身著男服的武則天走了過來。言笑中的袁天罡只感覺眼前一亮，頓時大悅道：“此子龍睛鳳顏，乃伏羲之相，一生中必極顯貴?！北娙四矿@口呆，百思不得其解，不料他又不無遺憾地感嘆：“可惜此君，若是女身必為天下主?！痹趫龅娜苏l也沒有言語，自然也不會因為武則天的性別而當場點破，都只以為是無心笑談。然而，星相的玄妙卻窺探出了一位女子不凡的人生之路。

悠長的歲月中，誰也不會把大師的言說同六十后年的“圣神”皇帝登基聯系在一起。不夸張地說，一個星相師的無意言說又怎么會促成朝代的更替？可是在今天的廣元城中，還有著女兒節的說法，那時全城的女性都會放假慶祝。

只不過，這存在的一切并非遙遠的夢想。對她這樣的家庭背景而言，有人能入宮去服侍皇帝無疑是天大的恩寵。這既是政治上追求顯貴的需要，也是家族代代延續的渴求。十四歲那年，武則天入宮成為才人。宮闈之中佳麗如云，嬌媚和智慧于一身的武才人卻很快博取了太宗寵幸。精神上的高貴，并沒有讓她感受到優越。相反，那種如同火燒的欲望在不斷地迫使她想盡辦法。貞觀二十三年，太宗病危，或許還迷戀著色彩斑斕的石榴裙，貴為昭儀的武則天又被召去笙歌舞影。大殿中飄散的身影是那么混沌而又澄澈，有著自然葉露的芳艷，有著凄惶逸去的黯淡，但更多的卻如一曲人生的挽歌。武則天在這種壓抑的氣氛中預感到大廈將傾。于是在一個風清月明的晚上，一顰一嗔都透著伶俐、知性的她用身體摧垮了精神的圣殿和傳統禮儀，把希望全部融進了帶有快感的尖叫聲中。在等級森嚴的封建社會，這是多么的離經叛道？但為了獲取心上人的依靠，她還是沉醉于太子李治的風月溫柔鄉中。

那年，她二十六歲。

一位后宮女人清楚在皇宮殘酷的生死游戲中，與其做舞臺上的客串，絕然不如施展嫵媚成為后宮頤指氣使的主子。在她剛剛誕生出這個想法的瞬間，突如其來的一切又全然破滅了她的夢想。

皇帝駕崩，全國縞素。先帝倍加寵愛的媚娘卻隨同后宮中沒有生養的嬪妃一起被送進了感業寺。步入塵外為尼的那刻，一重大門似乎永遠地向她關閉了。青燈之下經聲之中，武則天素服念珠以淚洗面消磨著寺廟的時光。除了幻想、期待，相信伴隨著她的還有長長的失望。也許無助之際她還會想起大師預言，不失對廟堂之高的依戀。但無論如何，命運多舛又歷經各種坎坷劇痛的她更多只能是聊以自慰。

遠離了政治中心，三年的寺院生活讓人感覺平淡得近乎卑微。而這也成為了武則天心中最不敢回首的往事，那種清貧與寂寞就如同風雨中坍塌的歷史，一任她在荒野深處獨獨體味殘夢的悠遠和蒼茫。也不知道這是不是命運的精心安排，就在武則天心靈深處感到無比缺憾時，中宗李治以皇帝的身份想起了他們大逆不道的茍合來。

歷史書寫到這里完全是符合邏輯的，而命運也似乎不再為難武則天，又讓她顯現出炫目斑斕的色彩。從孤院寒窗中走出，世事淪桑留下了破壁蒼苔，留下了深潛入心的氣韻和關于人生的思考。這段充滿著幽怨的經歷，也從某種意義上很好地映照了無字碑的低調不顯、平樸無爭。領略了人生輕飄得如同落葉的生命之后，武則天更明白了生與死的價值。從此，她機妙地規避著任何凄風苦雨的侵凌。

從寺院回到皇宮，變化的不僅是心情和身份。步入皇后鳳鸞的武則天以其所樹立的人生風范在洗刷著往昔的酸楚。在從古至今的中國帝王傳統中，弱女子用強權打造一個盛世帝國，確實非武則天莫屬了。一位從后宮走出的才人，一位從皇室內部權力紛爭中走出的皇后，為走到人生的頂峰根本無畏傳統倫理，也不在乎手舉鐵鞭殺戮阻礙她行進的任何政敵了。

床帷無比柔媚、廟堂精干聰慧的女人誰不心馳神往呢？皇帝李治也在這個女人面前失去了耀眼的光環。不過他很大度，把治理朝野的責任和興趣都交予她打理。國力的不斷崛起，足以顯現一個女人最強有力的底蘊。有時就想，這位“紅綠復裙長，千里萬里聞香”的女人，又如何以更為高遠、曠達的眼光來審視自己的人生？挾持李治以令天下的同時，武則天在政治中的才能還是受到不少人的擁護。一個專制的時代，女皇的所為卻與這個傳統相悖。她思想開化與解放，不能不讓人想到這塊巨大的石碑來，那是一個承前啟后的時代，也是一個兩派對立的時代;那是一個人才輩出的時代，也是一個任人唯親的時代;那是一個充滿燦爛的時代，也是一個陰柔艱險的時代。李唐盛世讓人們寬容著一切，接受著所有的新鮮事物。所以，當這塊無字石碑出現時，天下眾說紛紜也不足為奇了?？v然有字也未必能表述盡武則天的功績，更何況是無字還可以任生出諸多想象的空間呢？面對著這段逝去的歷史，這強大的生命符號足以讓周圍的石雕、建筑折服于皇權的威儀?，F在想想，一位女人治國尚且如同烹小鮮般純熟老道，一塊無字的石碑或許就是她反傳統的魅力，這也就是武則天石碑上不著一字，卻盡得風流的玄機所在吧？

這樣看來，武皇后在寺院中的人生思考還是有用的。這里曾為她以后的政治生活提供了足夠的謀略與思想支撐。寺院的經歷，無疑教她學會了在無聲無息中艱難無聊地蟄伏，就如同一顆掩埋在土地里的種子，外界根本看不到絲毫軟弱或者強大。然而就是這種方式卻讓她最終獲得了人生的朝拜與歡呼。從生命的哀嘆到雷動，這是一種極端到另一種極端的華麗轉換，不敢說驚天動地，卻足以征服萬眾。這也是讓武則天一步登上人生峰巔的噴薄氣象。

在男權世界里，武則天以女人的智慧成為了一統天下的君主。當她真正走上龍庭那刻，無論是耿耿于懷還是眾人非議，武則天需要用強國的氣象來證明能力所在。

始終在問，武則天需要的應該是什么樣的人生？雖然每個人最終都將成為黃土一抔，可歷史總不乏太多變數和機遇。武則天高居廟堂，她居然無意中又和當年那個星相大師相見了。人生總是充滿著玄機，大家見面的原因是為太宗寢陵選址。當時專管天文歷法的太史令李淳風，選中了有三峰高聳二水合抱之勢的梁山?？纱髱熢祛竻s極力反對，他說梁山風水是好，但只能延續三代江山。這時的武則天應該記起了兒時那些讖語來，突然感覺這一切就像是命運的輪回和應證。她懷揣著喜悅沒有吱聲只宣布退朝，而大師也是心有余悸，當場沒有說出梁山主陰的那些話語，但他已知代唐者必為昭儀。一夜嬌喘之后，高宗下旨梁山為陵址，眾人不得再議。袁天罡肯定是記得廣元那段酒話的，心知回力乏術心生辭意，轉身出了朝門便遁入人海云游而去。機緣巧合，眾臣在為高宗寢陵定名時，長孫無忌和李淳風又起名為乾陵，意為萬世長存。孰不料梁山北峰居高，前有兩峰似女乳狀，整個山形遠觀似少婦平躺。選陵于此，抑陽揚陰，只會讓凝重沉郁的陰氣彌散于梁山周圍，此后只會為女人所控，斷送了大唐龍脈氣象。

于是，遠離長安城的梁山便成為武則天選定的神城。這里的獨特地形聯結著武則天對神圣皇權的延續和夢想。天時地利，注定武則天將居為人帝。從此，在被譽為神城的乾陵，便出現了這綿延的皇家建筑群落。而這高大巍峨的無字石碑，仿佛一把鑰匙在寂寥的天際間、在千年的時光中守護著塵封往事。

神龍元年，朝廷兵變。年屆八十二歲的武則天被迫讓位給兒子中宗李顯。此后沒多久就在郁郁寡歡中病逝于洛陽上陽宮中。這位歷史上唯一的女皇臨終前并沒有遺位于武氏家族。她或許是頂不住外界的流言蜚語，或許真的無力打破這種制度，依然禪位于李唐天下。同時，她還在遺詔中廢除帝號，與高宗合葬于乾陵。這或許是她從沒有想象過的場景，但她在現實中卻著實從卑微才人成為了一國之主。作為那個時代的女性，她帶給歷史的又何止是用文字所表述的贊嘆與稱奇呢？

〔特約責任編輯 王雪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