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歌曲的黑衣使者:強尼.卡什

大半個世紀過去了，很多人對這首《黑衣人》(Man in Black)耳熟能詳，更不會忘記這首歌的創作和演唱者強尼·卡什(Johnny Cash，1932-2003)，他是成為20世紀50年代美國鄉村歌曲王子，而歌中的“黑衣人”便是作者的自稱?？ㄊ膊粌H在舞臺，而且在家里也穿黑衣，連他的欄個樂隊也全都統一黑衣登場。這個黑衣形象如此有名，以至于美國海軍士兵把黑色套服稱作“強尼·卡什服”。不僅如此，在1984年當他與哥倫比亞唱片公司鬧翻時，卡什寫了一首諷刺老板兼帶自嘲的《黑衣雞》(Chickenin Black)，竟然一樣大受歡迎。黑衣有什么特殊意味?為不幸者代言?卡什自稱如此：個極為多才多藝的人。他曾經寫了兩本自傳，所以能寫小說倒也不奇怪。但這本小說里的“白衣人”，卻是基督教歷史上的第一圣徒，天使長保羅(胡適曾經把保羅稱為“基督教的真正創立者”)。那么對比之下，黑衣人又是什么人呢?無非是作孽多端，而且無法悔改無法贖罪的罪人，卡什自稱自己為“鄉村不法之徒”(country outlaw)。

我想這是卡什對自己最清醒的認識：他遠非圣賢，內心有許多陰暗面。也正是這種認識，使他成為“搖滾化民謠化的鄉村歌曲”(所謂rockabilly)的最合適象征、最貼切的形象代理人。這里可能需要一點辨義：美國的民謠歌曲(folk music)實際上是城市民眾和工人的歌曲；而美國的搖滾，雖然出自黑人歌曲，20世紀五六十年代，最歡迎搖滾的卻是東西岸大城市的知識分子，即所謂的嬉皮士，他們是音樂界的“左翼”；古典音樂才是真正的“資產階級”音樂；“鄉村歌曲”(country music)，不是“農民歌曲”，而是美國南部的農場牧場白人的音樂(因此適合用美國南方口音來唱)。這一部分美國人，最為保守，被稱為“圣經美國”。一點不奇怪，強尼·卡什出道時是在電臺演唱福音歌(Gospel)，20世紀八十年代曾經朗讀制作了整部《新約圣經》的錄音帶，同時也為耶穌傳記電影《福音之路》(The Gospel Road)做編劇兼制片人，他曾經被人稱作《圣經》研究專家。

這樣一個信仰虔誠的人，也是美國現代鄉村歌曲的天王巨星，流行音樂的偶像級人物，他兼天才和勤奮與一身，在事業上取得巨大成就。音樂生涯五十年中他寫了1000首歌的詞曲，錄制了1400首歌，唱片賣出5千萬張，得過11個格萊美獎，進入鄉村歌曲，搖滾歌曲，歌曲寫作三個名人堂。不僅如此，他還參加了無數電影電視劇的演出，并擔任電臺播音員，電視臺脫口秀，圣誕節目主持人。娛樂界的一切行當都做得有聲有色，但美國娛樂界的很多壞事陋習，他也都沾上了邊。

或許也只有這樣一個內心隱藏了巨大自我矛盾的人，才有張力把鄉村歌曲演化成美國全民的曲式，才有能量把宗教保守主義的音樂升華成藝術，才能成為鄉村歌曲的“哲人王子”(Philosopher-Prince of Count Music)。這也是為什么尼克松、布什父子這些共和黨保守政客，最喜歡邀請卡什到白宮演唱，即使他唱的是反戰歌。

強尼·卡什1932年出生于阿肯色一個有七個子女的棉農家庭，那時正是美國大蕭條時期?？ㄊ?歲時就在田里摘棉花，勞動田里，母親的一路歌聲給了他最早的音樂感受，后來他的第一個單集就叫做《母親的圣歌集》(My Mothers Hymn Book)。他最親近的哥哥因為勞作辛苦，慘死于鋸木房的大電鋸下。這事件對他的影響很大，所以他對底層人的情感體驗很深?？ㄊ苍缒甑囊魳匪仞B大多來自收音機，20世紀四十年代末美國的電臺，放的基本上是宗教福音歌。1950年，卡什十八歲時應征人伍，受訓練做電碼譯員，駐在德國基地時自己學會吉他，學會寫詩作歌。1955年，23歲時退伍成了家，搬到孟菲斯市，在電臺做播音員，順便組織了一個業余樂隊，在酒吧串場唱歌。

他的第一張單曲，就是后來成為他的傳記電影標題的《I Walk the Line》(中文譯成《一往直前》)。這部電影2005年得到三項奧斯卡獎。然而，實際上歌的標題意義和這電影中譯文恰恰相反，意思是“從幾種選擇中選擇中間的、穩妥的、既定的線路”，因此是“守中持正”、“謹言慎行”、“循規蹈矩”，應當翻譯成“規行矩步”更合適，至多翻譯成“潔身自好”。因為那時生活中的卡什剛結婚，很快就有了孩子，妻子薇薇安是個賢妻良母型的南方婦女，對丈夫全力支持，但對他的藝術不聞不問。這首情歌的確給人一個悖論感，愛的浪漫，似乎讓人更守規矩。20世紀五十年代鄉村歌曲情歌，主調的確就是勸善。

I keep a close watch on this hean of mine

我仔細注意著我的心靈，

I keep my eyes wide open a11 the time

我努力睜大著我的眼睛，

I keep the ends out for the tie that binds

我注意綁起來的繩結松著頭，

Because you~e mine，1 walk the line

因為你是我的，我如此謹慎。

I find it very，very easy t0 be true

我覺得真是如此，一點不錯，

I find myself alone when each day js through

每天終了，我依然孤身。

Yes，I"ll admit that I"m a fool for you

是的，我承認我為了你甘愿犯傻，

Because you"re mine，1 walk the line

因為你是我的，我如此謹慎。As sure as night is dark and day is light就像夜是黑的，就像白天光明，I keep you 0n my mind both day and night我白天黑夜都把你放在心。And happiness Fve known proves that it"s right我得到的幸福證明這是對的，Because youTe mine，1 walk the line因為你是我的，我如此謹慎。You"ve got a way to keep me 0n your side你有辦法把我留在身邊，You gi‘ve me cause for love that I can，t hide你給我理由讓我不隱瞞感情。For you I know I"d even try to turn the tide你知道，我甚至敢力挽狂瀾，Because you"re mine，1 walk the line因為你是我的，我如此謹慎。

這首歌讓卡什一舉成名。在比爾博得(Bm—board)的鄉村歌曲榜上頭名六周，共售出2百萬張。但若用“循規蹈矩”作為電影標題，總結強尼卡什的

一生，頗有些反諷：這個人是如何浪子回頭，改邪歸正的。整個電影的主題，就是“愛情可以改變一切”：“你是我的歸屬，我才規行矩步”?？ㄊ驳牡谝蝗纹拮诱驗榭ㄊ膊粩嘞萑胄锞坪投景a行為不端，才與他離婚，帶走兩個孩子。而與卡什終身相愛的瓊·卡特(June CaNer，1929—2003)則是鄉村歌曲的另一個傳奇：他們于1968年結婚，那時瓊·卡特已經39歲，而卡什32歲。瓊·卡特從小就是歌唱童星，成名極早，家境富裕，教養良好，而且是個天才的演員，尤其善于幽默角色，脫口就是笑料。其祖母是報業大王赫斯特家族人物，卡特總統是她的遠房表哥?？ㄌ啬赣H率領的“卡特母女”歌唱組，以及“卡特一家”歌唱組，是20世紀四五十年代鄉村歌曲最成功的組合之一。所以卡什認識卡特13年后，才敢在加拿大安大略省倫敦市演出時，大膽在臺上向她求婚。

瓊·卡特與卡什的這場婚姻并不容易，她接過的是個非常糟糕的局面：1965-1967年卡什因攜毒被拘留過四次，結婚后毒癮并未完全戒掉，直到1970年兒子出生，情況才好轉。但在1977年后，他毒癮又發過幾次，每次延續幾年，1992年竟然出現父子(那時他與瓊·卡特的兒子已經22歲)一道進戒毒所的奇聞?？赡苓@事情對他刺激太大，最后十年強尼·卡什終于徹底“干凈”。一次次把卡什從毒癮中拔出來，瓊·卡特需要極大的耐心和溫情?？ㄊ驳木融H之路之漫長，瓊·卡特是他一再到來的救贖天使。這不是夸大愛情的力量：對于積重難返的老毒癮者，妻子的態度往往起決定性作用。

對他自己心理素質的軟弱，強尼·卡什自己最清楚。他知道內心黑暗面的巨大誘惑，也知道人容易犯下罪孽。因此他有一個特別的行動：為罪犯辯護。他向尼克松建議“改良監獄制度”，而且多次到監獄為囚犯獻歌。1968年出版專輯《強尼·卡什在富森監獄》，1969年出版專輯《強尼·卡什在圣昆丁監獄》，1973年出版專輯《強尼·卡什在(瑞典)奧斯特拉克監獄》，這些專輯的發行量都不錯，看來罪犯或前罪犯也熱愛他的歌。強尼·卡什在歌里經常說到吸毒甚至犯罪，然而，他并不是贊美，而是把它當做人心無法完全避免的陰暗面，這種勸勉的力量來自于他內心真實的體驗和掙扎，正如這首《黑衣人》最后一段唱到：

Ah，I"d love to wear a rainbow everyday.

啊，我真希望穿得一身如虹彩，

And tell the world that everything"s OK，

我真想對全世界說萬事都OK，

But I"11 try to carry off a little darkness o“my back.

但我嘗試在身上帶走一些陰暗，

Till things are brighter.I"m the Man in Black.

在光明來到之前，我依然一身穿黑。

1965年強尼·卡什曾在密西西比州斯塔克維爾小鎮被警察拘捕，因為偷偷賄賂警察卻被檢舉，此時他真是面臨萬劫不復。幸虧此地警長理解他，與他通宵長談，勸他珍惜自己的才華，不要再自甘墮落?？ㄊ踩ナ篮?，2007年起在這個警察局——他曾經被拘留之地，每年舉行通宵音樂會，慶祝天才巨星被拯救，浪子回頭金不換。所以卡什留給人們的不只是歌聲，還有歌聲背后的行動意義。筆者倒是希望這個紀念奇才的奇特牢房音樂會一直堅持下去：畢竟一個社會必須改造愿意改造的人，那么多黑衣人總要有理解他們的黑衣使者領著他們唱著歌，尋找前行的光明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