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實究竟是什么?在人與人的關系中,你遵守了社會的或雙方達成的某種約定,那么你就是誠實的,否則就是不誠實的。其實,更為重要的是自己對生命自身的誠實。然而,人自身的有限性及復雜的人際關系,常使你陷入一種非常艱難的境地。不是你想誠實就可以誠實,有時候你十分想說出實情,卻不可以那樣做。
有兩個故事:一個是二戰期間,一對信仰天主教的年輕夫婦,答應給一個猶太女孩出具一張假出生證明,這樣女孩就可以逃過蓋世太保的搜捕。第二天,他們按約定來到法律事務所,可那個女人卻十分遺憾地說,她們不能為女孩提供假出生證明了,原因是天主教徒不能說謊。這種誠實,對于一個面臨死難的生命來說,是誠實嗎?一個生命與一個不能說謊的信條之間,哪一個更為重要?
第二個故事是,父親死了,留下了價值幾十萬元的郵票。開始,兄弟倆并不知道郵票的價值,也沒有一點像父親那樣對郵票的感情。他們從小就搞不懂父親為什么熱衷于那些陳舊發黃的小紙片。當他們拿著父親的郵票去拍賣的時候,才知道它們的價值。他們激動起來,然而,這完全不同于父親的激動。郵票商說:“把郵票賣掉,就等于把你們父親一生的激情賣掉了?!编]票商拒絕了他們。于是,兄弟倆便開始了“痛苦”的集郵,他們想愛上郵票,設法愛上郵票!但這是被動的,是憑借著一個外在的“物質”理由的——不管對于什么,是你想愛上就會愛上的嗎?事實上,充其量兄弟倆是在做一種努力而已,而不是像父親對于郵票的愛,是那樣的由衷和與生俱來。
這兩個故事告訴我們什么呢?一個人怎樣做到對別人的誠實,在什么樣的情況下可以誠實,什么情況下可以不誠實。在特殊條件下,你必須或者你不得已誠實和不誠實,而這樣做的初衷與結果,你只能選擇其一。在面對這個世界誠實與否的問題上,你的處境經常是——被別的東西牽制,不得已,很痛苦,有時會作出違心的決定。
再就是,如何把握對自己生命的誠實,一個人對某一樣事物著迷,是天然的。這種人的生命內部有一種東西必須以這種方式釋放或是燃燒,而不是以另外的一種方式。生命性情的差異和偏愛的存在,是生命的事實。為此,我能列舉出一連串的名字:塞尚、舒曼、叔本華、托爾斯泰……他們完全可以過另一種生活,因為父輩留下了莊園和金錢。不同的人,有著不同的熱愛對象,及其熱愛的程度也大相徑庭。有的人傾家蕩產,或以耗盡心力為代價,去熱愛能夠生發和釋放自己生命激情的事物和事業。這是他們只能采取的生命方式,否則,他們就會活得十分痛苦。對于沒有這種欲望和追求的人來說,這樣去做又該是多么的強人所難。因此,激情不可以模仿,不可以取而代之,否則就是褻瀆和破壞。那種來自你生命深處的欲望和性情偏好,是私人化的,是獨有的,是天生的。換句話說,模仿別人的激情,就是對自己生命的不誠實。
兩種誠實,一是對別人,一是對自己,這兩者都是很不容易做好的。不是你不愿意誠實,而是很多時候,你必須不誠實,像信仰天主教的夫婦和那對同胞兄弟一樣,前一種情況出于外界制約,后一種情況來自本性阻隔。尤其是對自己的誠實極為困難,你本來就不愛,非叫你去愛,這種“非叫”,是不人性的,是粗暴的。實際生活中,不可能完全依照自己的欲望和激情行事,也不可以完全違背它們行事。假如,完全地違背了,痛苦有了,結果會好嗎?
純粹的誠實是不存在的,你經常處在沒有出路的境地,便有意識地去說謊了。說了第一句謊,又需要說第二句謊來說明第一句謊是真理;說了第二句謊,又需要說第三句謊來說明第二句謊是真理……這是多么卑劣的行徑。而卑劣的無奈,就值得同情嗎?
誠實在哪里?在自己面對自己的夜晚中,在童年幼稚的夢幻里,在高山流水面前,在堅硬的大地深處……然而,我依然說不清楚,在殘酷的現實中誠實到底在哪里?但是,我對于誠實的愛戴、堅守的期盼,是永遠的,不管誠實需要怎樣的條件,不管誠實的困難有多少。
(插圖:盧宇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