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樂,內蒙古巴彥淖爾人。西藏成都辦事處下屬企業西藏飯店職工。自治區第八批駐村工作隊員。駐村期間開始文學創作,所創作的散文《高原的影子》《灰布口袋》《老肖的青藏線》等作品刊登于西藏日報等刊物。
多少年前的夢里,我可曾來過這里?那雪山、草原,風里卷帶的砂石,都好像是為我悉心準備的。我應該出現在這里。沒有刻意的尋求或是反抗,于時光流年中,遠涉千里地來了。
多少年后的我,是否還會回到這里?看村外的小河,夕陽下的牛群,和那遠處揮舞皮鞭擁有明媚笑容的少年。這會出現在我未來的夢里,在匆匆而過的歲月里,忽而調轉馬頭,飛奔向你。
普倉,沒有什么特殊的含義,就跟這個屯、那個溝一樣。群山環抱之中一股細流順著山勢緩緩流淌。夜晚停了電,你只能對著村子的方向扔兩塊兒石頭,循著狗吠才能找到回家的路。我爬過村子周圍所有像樣的山,從不同的方位端詳過它。說實話,它的氣質配不上4600多米的海拔,看上去太過溫順和安詳。
清晨的炊煙,像是村子長起來的頭發。絲絲縷縷,在海藍色的天空下,隨風變幻著形狀。云也只是在半山腰上掛著,但它卻不屑與炊煙為伍,還未靠近,便匆匆忙忙化作一陣雨、一場雪落在了地上。
牦牛卻早已聞慣了自己糞便燃燒的味道,它親眼看著女人們將那一坨坨堆砌成墻。有些牛已經活得老態龍鐘,可仍舊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好奇。每當我清晨蹲在河邊漱口,總會有那么幾頭圍在我身邊若有所思地打量著,那一顆顆碩大的腦袋在過去一年的時光里,仍舊以為我在做著什么奇怪的事情。
“休巴德嘞?!贝彘L的弟弟是每天第一個看到我的人。
“休巴德嘞?!蔽易爝呥€掛著牙膏的泡沫。
“德嘞、德嘞?!彼辛_布,40多歲了仍然未娶,早晨將牛群趕到山上,晚上再從山上趕回來,這就是他生活的全部。
“德嘞、德嘞、德嘞?!痹俣嗟牟卣Z我也沒學會。
“德嘞、德嘞、德嘞、德嘞?!彼粫缺任医Y束這段順暢的交流。
旁邊村長家的“二狗子”在晨光中微微抬起頭看了我們一眼,然后換了個姿勢繼續睡了。這條傲慢的獒犬在我來到這個村子之前并沒有名字,甚至人們給它喂食的時候,都沒有跟它說過一句話。而我每天都要過去跟它打招呼,教導它不要成天只知道睡覺,要做些有意義的事。自從它的野狗“女朋友”被村民扔到了幾百公里外的班戈縣,它便再沒什么盼頭。我很同情“二狗子”,它掙不開這胳膊粗的鐵索,我們有時候是一樣的苦楚與無奈。
正午的陽光,把躲在村子角落的雪融化進了土里。陽光下的玻璃房子,一只慵懶的貍貓四仰八叉地睡在窗臺上。兔子、黃鼠狼、狐貍也都停止了追逐,湊到村里的石板路上曬太陽,偶爾還會看到一群白屁股的藏羚羊從村子里一閃而過。牦牛對此甚至都來不及反應,只感覺到一陣風和一帶而過的羊騷味。
白瑪曲卓的阿媽又送來了酸奶,流著鼻涕的普布次仁偷偷給我手里塞了一塊糖。五歲的英秋在前些日子也上了幼兒園,不會再拎著半條胳膊的玩具熊每日跟在我屁股后面。那天中午她還興沖沖地跑過來對我說:“你在做什么?謝謝?!奔t彤彤的小臉好像一下子長大了許多。我以前總覺得自己必須要生個兒子,女兒太嬌貴,讓人擔心。就在那一瞬間,我似乎改變了主意。
傍晚的夕陽,像是山的另一邊有無數寶藏迸發著光芒,陽光將最后的余暉灑向了草原,所有的一切都染就了一身金黃。人們把小牛拴在了樁子上,整個村子也跟著奶聲奶氣地呼喊起來。沒過多久,山頭上便涌起一陣黑壓壓的“泥石流”,邊跑邊低沉地回應著。人類特別喜歡用這樣的招數,屢試不爽。
黑夜總是早早地降臨,在風起云涌下,它與白天“判若兩人”。風從四面的山谷里像驅使著千軍萬馬嘶鳴而來,暴雪在無數股力量的撕扯下瘋狂地掙扎卻怎么也落不到地上。沙石拍打著四周的墻,似乎在告訴我,這才是它原本的模樣。
羌塘高原的夜晚,大自然在獨自?? 狂歡。
這樣的夜晚我惶惶然穿過了四季,經歷了一個輪回。以前所有的日子卻從未有過這樣的深刻。我被放逐在夜晚遼闊的草原,任思緒飛舞到千萬里。我看到浩瀚星河下村子的一頭連著府南河,另一頭長出一棵棵參天的楊樹。數不清的夢境,整個村莊的夜晚都是我躺在床上聽著風聲肆意構想的。那日日夜夜憋在肚子里的話,都從半開的窗戶飛離而去。
我從沒想過會在老家之外的另一座村莊待這么長時間,長到我幾乎熟悉了這里的一切。每一張和善的面孔,每一處歪歪斜斜的房子,甚至是河里每一塊漂亮的石頭,都深深地浸入了我的腦海里。
而我似乎剛剛才被這座村莊所接納,人們看到了我壞脾氣背后的好心腸,習慣了無數寒冷日子里并肩站在一起的那個人。我們共同喊著“二狗子”,身上混合著糌粑酥油味兒。陽光更加溫暖,就連村里的風刮在我身上也溫柔了許多。
然而,我終將會離開這里。在我們熟絡的時候。
就像是生命中的一場境遇,村莊上空飄過的一片云,我只是這里駐足停留的過客。然而,生活在一寸寸的光影中走到了現在,每一陣風、每一場雪都在我生命中留下了該有的印記。我在遼闊的草原上盡情呼喊過,在巍峨的高山下仰望星河,在每一個無眠的夜里,思考著這困頓的旅途和平凡的人生。
只是想在后來的某一天,再次穿過那條熟悉的山路出現在你的面前,那時的我能否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那時的你會不會依然留在這里,任歲月更替,神態安詳。
熱塔的鷹
我在普倉到熱塔自然村的那段崎嶇的土路上,走過七十多個來回。我總是獨自一人帶著一盒剩飯,迎著下山歸家的牦牛群上山。
在那半山腰上,有一棟破敗不堪的石頭房,屋里住著的光棍男人聽說多年前去了比如縣挖蟲草就再也沒有回來,只留下一條脖子上系著紅布的獒犬。我每次路過那里,它都會對著我咆哮不止,揪扯著紅布下包裹著的鐵鏈,驚起陣陣黃土。它身后守護的是一座已經沒有了門框的黑森森的洞穴。人們說這條可憐的狗是靠所有路過那條路的人養大的。因此,我便想在有限的時間里朝那個方向多走幾趟。
我站在陽臺看著窗外翠綠的五面山,高大的白楊樹在風中微微地晃動著。制造航天發動機的廠房里寂靜無聲,有一兩只麻雀從里面飛了出來。疫情又一次迫使這座城市安靜了下來。之前,我似乎從沒有這樣認真地端詳過窗外的景色。不知為何,此刻它讓我想起了一段離我生活已經遠去的時光——連一棵樹都難以尋覓的藏北高原。
從那棟石屋再往前走有一個岔路口,右邊延伸進一座山谷,谷里零星散布著十幾戶人家。左邊通向一座高崗,那是一片被鐵絲圍起來的廢棄牧場。人們說石屋前的那條孤零零的狗經常會被這山上住著的一只老鷹所欺凌。搶奪它來之不易的食物,撕咬它身上已經打了結的皮毛回去修整自己的巢穴。人們不能忍受生活不幸的人再蒙受屈辱,更何況這條狗身上有著多數人格都無法企及的 忠誠。
村民們也曾設法圍捕過那只可惡的鷹,像撲小雞一樣撲過去,像管教牦牛一樣用鞭子將石子飛擲出去??赡侵唤苹那莴F似乎輕而易舉就能洞察人類的企圖,總是在不高不低的半空中盤旋,讓地下躁動的人們一次又一次地體會自己的無能為力。
清涼舒爽的風從窗口吹進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將身子探出窗外??帐幨幍慕值?、低矮的草叢樹林,還有幾只松鼠和梅花鹿樣式的雕塑立在馬路中央的綠化帶里。當初那只鷹大概就是在這樣一個高度俯視地面的景象。我緊緊抓住陽臺的護欄,生怕自己像一塊笨重的石頭一樣,掉落下去。
那只獒犬用爪子在地上挖出一個西瓜大小的坑,平常積攢雨水,路過的人們也會將食物投放進去。我每次都會看著它把我帶來的東西吃干凈,才會起身登上那座熱塔高崗。我要去搗毀那只鷹的巢穴,讓它無處安身,不得不離開這里。
然而,我來來回回在那座山峰上搜尋了幾十次,卻連一只鷹的影子都沒有碰到。山上有時會刮起猛烈的風,氣流如同湍急的浪花拍打在我臉上,使我不得不俯下身體才能正常呼吸。風又從我的領口鉆進衣服,我便像只氣球一樣鼓了起來。而有時登上去卻一絲風也沒有,只有腳下的云海像白色的輕舟緩緩向一個方向浮動。遠處一座又一座的雪山在湛藍的天空和耀眼的陽光下,仿佛助跑幾步就能輕松地跨越過去。我如果是那只鷹,一定會選擇棲息在這里,一遍遍貪婪地俯瞰著這片廣闊的天地。
終于,我在一處隆起的巨石上發現了它留存的印跡,一道道清晰的爪痕和風干的鷹屎。我爬了上去,竟一眼看見山腰上那棟破敗的石頭屋和屋前模糊得像一只黑點的獒犬。我似乎還能隱約地聽到那狗的咆哮聲。
天空一片寂靜。我要是那只鷹該多好啊,此時就可以從這狹窄的窗口滑翔出去,駕馭著這股清涼的風,到達所有我想要到達的地方。我應該會在對面的五面山盤旋片刻,接著就展翅飛躍秦嶺,回到九曲的黃河。我要飲一飲那橙黃色的水。我要實現當初在熱塔高崗上所有的幻想后,再飛回那高崗的巨石之上。啊呀呀,啁啁。
后來,守護在石頭屋前的獒犬突然消失不見了。村里的人說:是那房子的主人趁著夜晚回來帶走了它,他們一人一狗,翻過了熱塔的高崗,沿著蜿蜒的河道朝更加荒蕪的雙湖縣去了。也有個別人說:是山上的那只老鷹干的,這么多年來它根本不是在欺凌那只可憐的狗,而是一次次用自己堅硬的喙,企圖啄開那紅布包裹著的鐵索。
我個人更愿意相信后者。整個熱塔,可能只有那只鷹聽懂了獒犬瘋狂的咆哮聲中想要表達的是什么。
河
小時候生活的村子被四條水渠圍在中間,那里面日夜奔流著渾濁的黃河水。我最喜歡到西邊的三岔口玩耍,因為只有那里的水可以沒過我的頭頂。父親總是在日頭最盛的時候,強迫我靜下心來睡午覺,可那幾百米外的河水像是光著身子的女人跑到院門外使勁向我招手。我為此常常要受到父親的追打,莊稼地里拿起什么都可以教訓自己的兒子,葵花桿、玉米棒子,甚至摳起地里的泥也能從后面擲在臉上。但我從來都不覺得疼,黃河水將人的頭發一根根地指向天空,這讓我奔跑起來十分暢快涼爽。
我口渴的時候會像狗和牛一樣匍匐在岸邊,張開嘴讓河水自然地流進我的咽喉、鼻腔,清涼芬芳的泥土味駕著一朵朵小的浪花盡情地拍打在我臉上。我便索性將整個頭顱都伸了進去,像白楊和紅柳的根莖一樣,吸收著水里的養分。我看見了金黃的鯉魚、光滑的泥鰍,一群只長出兩條后腿的蝌蚪,還有一個滿臉惆悵的成年男人站在河的盡頭。突然間,我又想起上游的放羊老漢會對著這條水渠打開自己的“閘門”,便像是吃了人生大虧一樣,猛地從那水里揚起頭來。泥沙和水堵住了我的耳朵,我卻發現面前掛起一道若隱若現的彩虹。
人終歸要長大,要告別村子里青梅竹馬的女孩,自從我離開了那片黃土地,夢里流淌著的水聲就漸漸消失了。在后來的日子里,我去了很多個地方,見過無數條河,那些水流大多清澈見底,那岸邊也總有人倚著欄桿深情地望著水面??晌夷菚r候并不知道,這只是他們的河,與我無關。
在這波光粼粼的世界里,在這紛繁復雜的時光中,我跟隨每條遇見的河流都要走上一程,然而當時間在我面前化作一個個浪頭又四散奔逃時,我已經無法分辨自己到底是那水里的魚,還是一顆順流而下的石頭。
直到若干年后,我來到了另一座村莊。黃土地變成了千年的草皮,平原上隆起了高聳入云的山脊,方圓幾百公里連一棵像樣的樹都沒有,空曠的天地間我像是一件被遺落在山谷中的鐵器,是河套平原耕地的犁,或是城市外墻剝落的鐵皮。晴朗明媚的白晝,皓月當空的夜晚,世界上所有蜿蜒浩蕩的河流都被阻隔在群山后面,只有一股細流從村莊的腹地歡快地奔涌而過。
時間從天空中落了下來,陪同我沿著這條小河一直走向山的最深處。我將幾十年的心事與不甘統統地告訴了腳下的河水,它便一路喋喋不休地流向遠方,并把我所有的秘密公開給岸上的青石、水中的魚蝦,還有幾頭駐足飲水的牦牛。它們都認識了我,漫山遍野的鮮花一夜之間鋪滿了整個草原,風溫柔得像少女的頭發,和升騰的炊煙緊緊地纏繞在了一起,雄鷹也從云層中滑落到人間,整理著自己驕傲的羽翼,望著我會心地點著頭。我開始在萬事萬物面前漸漸恢復了兒時的知覺,在某個寂靜無聲的夜晚,仿佛又聽到了西邊三岔口的流水聲。
暴雨將小河變得洶涌澎湃,激流翻卷著渾濁的泥沙,像是一位不遠千里專程來探望我的伙伴。原來所有的河流在某一時刻都會變成故鄉的黃河水,而多年背井離鄉、飄來蕩去的人吶,才需要放下山外的風景找回自己。我站在石橋上看著兩個村莊的河水重疊在一起,中途的旁枝末節都被淹沒在雜草叢中。時間將我放在一個剛剛好的位置,能夠一眼望穿來時的路——那條漫過我青春歲月的長河。
我還看見了那個將整個頭顱都伸進水中的少年,他眼中藏著我人生初始時最純真的夢想。
土? 路
這條兩旁長滿了蘆葦和狗尾巴草的鄉間土路一直可以延伸到很遠,它跟隨著人工渠里橙色的黃河水逆流而上。我小時候常常坐著大爺爺的自行車到前面不遠的民富小學上學,他在堅硬的后座上為我加裝了一件用灰布包裹著的海綿墊。風此時就從那個方向吹過來,我獨自一人靜靜地坐在路中央,坐在草叢間。
有螞蚱和蜻蜓從我身邊掠過。我站起身來試圖抓住它們,卻聽到自己的膝蓋發出一連串沉悶的響聲。這些年來,我已走過很長很遠的路,一閉上眼周圍就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嘈雜,像暴雨拍打在玉米和葵花展開的葉片上。我曾在無數個夜里想起這條寧靜的小路,坑坑洼洼的地上全是黃土和紅泥。大爺爺總是沉默不語,身上永遠散發著一股陳年的煙油味,仿佛他那干瘦的身體就是一支燃燒著的巨大的紙煙。
昨天是我的婚禮。我和父親在當天清晨露水還未散去的時候,開著車沿著這條小路來到大爺爺的墳前。家中有了新進人口,按照習俗要過來告訴他一聲。每座墳塋都長得一樣,隆起的虛土上泛著白色的鹽堿,低矮的石碑淹沒在了荒草之中。后人們全憑記憶祭奠。父親和大爺爺一樣沉默,他用地上的樹枝將帶來的紙錢燒盡,又將兩包煙扔散給了周圍同樣荒涼的土堆。
這些年來,父親總是開著他那輛破舊的長安奔奔行進在這樣的鄉間小道上,屠牛宰羊,收售皮貨。他身上總是帶著一股濃重的羊油的味道?;厝サ穆飞?,車斗上那一排鋒利的鐵鉤在顛簸中像是奏起了一段奇妙的樂曲,叮鈴鈴、鐺鐺……我從當初只有野草那么高,到今天即將要步入婚姻的殿堂,時間像只奔跑的兔子從這路上一閃而過。父親還是雙手緊握著那只滿是油污的方向盤,從始至終沒有半句叮囑的話。風吹進車窗,帶著升騰而起的泥土和青草的芳香。我看著后視鏡里搖搖晃晃的路,遠處有一個戴著草帽、穿著破爛襯衫的稻草人,正站在樹蔭下側著身子向我們揮動著手。
爆竹聲散去,還有鮮艷的紅花和潔白的紗裙。我也不知為何獨自一人又來到這里,看著這條蜿蜒崎嶇的土路上碾過的一道道車轍。它們有的狹窄細長,有的寬大厚重,深深嵌入土里,沒有人打掃,只有雨水偶爾下來沖刷沖刷。兩邊的莊稼不緊不慢地生長著。沉靜的土地,低垂的白云,嘩啦啦的黃河水和輕輕撫過青草的風聲,還如我孩提時一模一樣。
我用一塊土坷垃將身上脫下的衣服壓在地上。只穿著一條代表新婚的紅色內褲,奔向河水上游的閘口。一群麻雀和兩只喜鵲嘰嘰喳喳地飛在我左右兩邊的草叢上。野雞、兔子,還有翠綠如芭蕉的玉米,也跟著我一起向前涌動著。我將腳趾頭摳進溫熱松軟的泥土,接著一頭扎進了芬芳冰涼的黃河水里。是土壤、草根、樹葉和麥芽的味道。它們一瞬間便涌入了我的耳朵、鼻孔和嘴巴。我仰面看著金色的陽光照射在自己濺起的晶瑩的水花之上。我看見那條土路下邊是豐茂的水草和縱深蜿蜒的根莖。兩岸的花草樹木在那一刻像是彎下腰也想跳進來,而我卻只想成為一截木頭,順著河水,緊挨著這條土路,一直飄下去。
酸? 棗
在我老家的村東邊曾經住著個放羊老漢,名叫迎喜。他打了一輩子光棍,未能成就一件喜事。
每天天不亮他就趕著一群羊鉆進了村外的蘆葦蕩,那蘆葦浩瀚無邊,連著陰山腳下千里的戈壁灘。村里的老人說:“這里面住著九尾狐貍,迎喜出出進進肯定是有啥想法哩?!贝饺章湮魃?,那金色的蘆葦叢中就會跳出一頭頭吃得圓滾滾的羊,而迎喜老漢有時背著一捆打來的嫩草,有時只扛著一截死去的胡楊木。
剩下漫長的夜晚,他會在那間漆黑的小屋里點起一盞煤油燈,盤腿坐在土炕上一鍋接一鍋地抽著旱煙。那屋中所有的陳設都跟他本人一樣,像是泥巴做的。唯獨油燈下擺著一盤火紅色的酸棗,顆顆飽滿,在閃爍的燭光中,像是黃土堆里長出了一窩新鮮的花骨朵。
他的口袋里也裝滿了這樣的紅果子,在清晨或是傍晚的路上分發給遇到的每一個小孩。那時我為了能多討幾顆,便一個勁兒地喊他:“迎喜爺爺,迎喜爺爺?!彼吲d得鼻孔里的毛都露了出來。我看見那雜亂無章的花白胡子里只掛著一顆孤零零的黃牙。
如櫻桃般大小的棗子,酸甜可口的味道里還帶著一股特殊的煙草香。
從那以后,我便一次次翻上他的院墻,像窺探一座破敗的寺廟和寺廟里六根清凈的老和尚。我把耳朵貼在那扇笨重的木門、糊滿報紙的窗戶上,甚至是房頂隆起的煙囪。我像一只貓頭鷹一樣,盯著煙霧繚繞下那張長滿荒草的臉,還有那盤火紅火紅引人直流口水的酸棗。他無兒無女又沒牙齒,這么好吃的果子難道就這樣跟著他一起風干嗎?
我開始每天在村口等他回來。吃過口袋里的酸棗,還要繼續爬上墻頭觀察他重復地點煙、抽煙、熄燈、睡覺。他從不跟任何人說話,只是偶爾會喊罵那群邊走邊拉屎的羊,像在喊罵自己不爭氣的孩子。
從麥苗只有韭菜高到地里的葵花結出了籽盤,我把迎喜的那面墻生生地坐下了個凹槽。在這段時間里,那扇嚴密的窗戶下又多出了一把火紅的酸棗,院門也不再像往常一樣緊閉,我甚至看見他離開時把鑰匙插進了墻面的縫隙里。
那是一個刮著大風的黃昏,風把窗臺上留給我的棗子不知吹向了何方。我像一條被喂熟了的狗,四處尋覓無望,竟爬上窗戶打起了屋里的主意。
我把手伸進了墻縫。
屋子里漆黑一片,一股濃重的煙油味像是已經浸透了整個世界。我慌忙地將盤中的酸棗裝進了自己的口袋,還把剩下的塞進了嘴里。正當我準備逃離這間讓人窒息的小屋時,借著門口投射進來的光,一口巨大的棺材赫然出現在?? 眼前。
與此同時,我聽到有無數的腳步聲從院門外涌了進來。我被嚇得嚎啕大哭,像是一只慌不擇路的兔子沖了出去。那迎喜老漢又背回了一截胡楊木,那群肥碩的羊被突然出現的我嚇得四散奔逃起來,院子里一片黃塵。我拼命地翻過一座又一座的墻,越過一片又一片的麥地,總感覺自己身后還跟著一只九尾狐貍。
一直跑到精疲力盡,我癱倒在了一片麥地里。我看見一輪明月掛在半空,慢慢地只剩下風掠過麥穗的聲音。
醒來時,我竟然躺在自家的土炕上。兩只口袋里的酸棗已散落殆盡,卻單單還留下一顆。
待到陽光直射大地,我又回到了昨夜拼命奔跑過的麥地,卻見那片壓倒的麥子已經從地上站了起來,金黃的土地上沒有一星半點的紅色。難道這只是一場夢嗎?我不敢確定,也再沒敢爬上村東頭那座孤寂的院墻。
半個月后,迎喜老漢的那群羊餓得從圈里跳了出來,跑進了別人的莊稼地。村里人這才發現他已死在家中多日,躺在了自己打造的胡楊木棺材里。這口棺槨太過巨大,人們只好將整個門框都拆卸下來。當刺目的陽光照進這間被旱煙熏得漆黑的房子,人們又一次驚奇地發現,屋子里陳舊的家具、地上的磚頭,甚至是整整齊齊碼在角落里的被子,都是火紅色的。
又過了些年,村里為了增加耕地面積,一把火將那片綿延不盡的蘆葦蕩燒成了灰燼,有沒有九尾的狐貍沒人知道,人們只是說起蘆葦叢中有一片人工栽種的酸棗林,大火燒了九天九夜,那掛在樹上的酸棗卻像不滅的炭火一樣,仍舊閃閃發光。
編輯導語:這組散文語言很有特色,有泥土味道,又有思想力道。作者將思想和情感融入生動物象中,寫鷹,寫藏獒,寫河,寫小路以及酸棗,都仿佛是從事物內里發出,帶著對象鮮活的個性色彩和溫度,活潑、自然而又意味深長。
責任編輯:子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