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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對她說

      發布時間:2025-06-21 01:36:20   來源:心得體會    點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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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戈

      我感到冷。

      我渾身發抖,心像被烙鐵烤,快要蒸發,快要融化,一陣一陣冷汗從我的頭皮滲出來往下淌。我發瘋似地揉自己的臉,抓自己四肢,確保自己還存在。

      “你在哪?”如果你這樣問我,我也不知道。我不騙你,我真的答不上來。當我醒來,我就已經在這個睜眼和閉眼一樣黑的地方了。我什么也看不到,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給我提供參照,這里好像什么都沒有。我要呼救,我大喊,但發不出聲音,這里似乎沒有聲音傳播的介質,但我明明可以呼吸。

      我決定逃生,匍匐在地面上,一寸一寸往前摸索著移動。在確定地面平坦且沒有任何障礙物時,我起身走路,后來越走越快,索性跑起來。我奮力地跑,企圖可以撞到什么東西,碰到這空間的盡頭。我企圖看到光,或是更幸運可以直接跑出去。

      懷著這樣的期望,我的雙腿像上了發條一樣機械快速地奔跑。我得跑出去,但這個困住我的鬼地方仿佛沒有盡頭,到哪都是一樣黑,還是我一直在兜圈子?我不知道。我沒有目標,沒有方向,奔跑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但好像只是一場徒勞,一次無謂的自我消耗,我必然失敗。我消耗掉了所有力量,劇烈運動后產生的鉛重感把我牢牢墜在地上,無法動彈,連思緒都變得極度緩慢。我即將陷入沉睡,在這半睡半醒之際,我開始懷疑,這個地方沒有盡頭,更沒有出口,它如宇宙般龐大,卻遠比宇宙結構簡單。我想宇宙的盡頭是什么?哦,是堵墻。

      想到這兒我猛然驚醒,環顧四周依舊漆黑一片,我甚至感受不到自己在呼吸,這種陰森森的恐怖、壓抑不斷侵蝕我的身心。我開始失聲痛哭,除了能感到眼淚在臉上劃過,還是沒有聲音。這是一場無聲的哭泣,像一場默劇,無論當事者多么悲痛,也沒有人會被這悲傷情緒感染。

      “你看啊,他哭得真浮夸?!睂Π?,他只是在哭而已,沒有聲音的哭泣不像是一場真正的哭泣,更多是一種浮夸的面部表演??拗皇切问?,情緒是在聲音中,你無法聽到我的聲音,自然無法知曉我的絕望。這有點可惜,有些奇妙,假如你能聽到我的哭聲,你一定會順著哭聲找過來,把我救出去。地面是我唯一可以感受到的物體,我用力敲擊地面,用身體一遍一遍向地面撞去,我希望外面有人能感覺到震動,發現我的存在,好對我施以援手,可是沒有收到一丁點回應。

      我躺在地面上,任由冷汗從我身上淌,我的衣服被浸濕,眼睛被汗水糊住睜不開,索性就把眼睛閉上了。我想我是不是已經死了,但我又無比堅定地相信我還活著,這驚恐敏感的靈魂托著疲憊不堪的軀體,是確確實實的存在。還能感受到冷,還能感受到疼,但這是哪里?出口在何處?我咬著牙拼命地想,我是怎么來到這個鬼地方的?我來之前在干嘛?我的大腦沒有放棄和我作對,恐懼不斷打斷我的思路,我沒有辦法冷靜,沒有辦法思考。我用拳頭敲打額頭,盡量讓自己集中起來,紛雜的思路逐漸趨于統一。

      唉呀!我想起來了,我是在回寢室的路上。對啊,我是從自習室走回寢室的路上,而且應該已經走過了籃球場。想到這兒,我大為驚喜,冷汗一下子收住了。我應該已經消失了一段時間,如果這時間足夠長,那我的親朋我的好友,一定能發現我不在,就有人會開始尋找我。那時,他們就會找到這個地方,幫助我出去。想到這,我的嘴唇開始顫抖,眼淚再一次從眼眶流出,這次是因為激動,需要做的是靜等,而且只能靜等,等待救援。

      但在等待的過程中,這大把的時間我該如何消耗?可以睡覺,但也不能總是睡覺,睡得太沉我會錯過外面的救援,而且睡覺會讓我四肢退化,失去逃生能力。突然我想到了你,這里發生的事情太多,太過復雜了,但只要把問題說出去,就會變得好解決一點,于是我在黑暗里和萬般恐懼中寫下這封信。

      我在暗夜里沉睡,一覺接著一覺,沒有聲音的絕對寂靜,和沒有光的相對黑暗,讓我睡得很死,終究睡覺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我渴望像冬天里的熊,在黑暗中長久休息,到積雪融化時恢復生機和活力。但過多的睡眠并不讓我感到輕松,反而覺得四肢乏力,頭腦昏脹,尤其是在不得不睡的情況下,睡眠便成為一種辛勞,不會帶來絲毫幸福感。

      我不知道我到底睡了多長時間,這里面沒有時間,沒有計時器。但按我頭腦發昏的程度估計,應該是睡了很久,18個小時或一天兩天,又或是熊一樣睡了一個冬季,這都是可能的。在我沉睡期間,有沒有人來救我,或是我錯過了救援,我心里沒譜。我盤腿坐起來,手臂放在膝上,像打坐的姿勢。我聚精會神聆聽,希望可以捕捉到一些細小的聲音,結果一無所獲?!盀槭裁礇]有人來找我?”我納悶,大家是把我忘了還是故意不來找我?這種想法讓我心慌,但轉念一想,這種可能性極小。不,是絕對不可能。媽媽尤其是我的媽媽,一旦發現我不在那兒,一定會竭盡所能來尋我,這點我很有信心?,F在唯一擔心的問題是他們,大家,所有人,還沒有發現我不見了,所以沒有采取行動。那么,也就是說,在有人發現我不在之前,我要一直呆在這個地方,辛苦、漫長地等待。

      我開始起身走走,舒展我因為睡覺而僵化了的四肢。這次的行走和上次大有不同,上次是為了逃生,這次算是運動。當然,如果能恰好碰上個洞讓我掉出去那我更是求之不得,但根據目前我對這個地方的了解,這種可能幾乎為零。在我發現缺口之前,這個地方近似完美,近似完美的黑,近似完美的密閉,近似完美的剛好把我困住。

      在這里行走,我可以完全放心大膽地把眼睛閉上,而不用擔心會撞上些什么。我正著走,倒著走,肆意伸展。對,我還張嘴說話,盡管沒有任何人和我對話也不妨礙我自娛自樂,我從最開始的打招呼開始說起,然后開始模仿電影里的對白:“哦,船長,我的船長!”我扯著嗓子怒吼,發出最大的音,也不用擔心驚擾到誰,最后實在無話可說,索性開始背課文。因為聽不到,我也實在沒有辦法判斷背誦的準確性,只是為了活動口舌,打發時間,就一直背下去,邊背邊走。這樣的行走體驗反而給我增添了樂趣,讓我不那么急著出去。

      我驚訝地發現,經過這么長時間的背誦和行走之后,我沒有感到口渴和想喝水的欲望,更沒有饑餓和上廁所的念頭,這個空間好像在自動填滿我又自動排空我,在這個空間里我可以不依靠任何物質而得以存活。這個發現,讓我十分歡喜,之前的陰霾情緒一掃而空。如果我現在不是還抱有逃出去的念頭,這個空間也可以說是大體舒適。我已經完全適應了這里的溫度,感受不到寒冷,而且不用吃飯給我省去很多麻煩。這真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方,而我就恰好被困在這里,如果有事情可以排解我的無聊那就更好了,所以我在百無聊賴的依舊黑暗中給你寫下這封信。

      “Cave”這個地方叫Cave,這是我給這個空間起的名字。這兒還像個cave,和山洞一樣黑,和山洞一樣充滿未知,就在剛剛我聽到了聲音,這久違的聲音——一段由幾個音符組成的簡易樂曲,明顯不產生于空間內部,而是來自外部。一時間我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竟沒辨認出這聲音是真真切切地從耳朵聽到的聲音,并非來自我的想象。這樂曲持續了大概一分鐘就逐漸變弱,最終消失,像從這里路過,著急趕往下一個地方。一旦確認了聲音的真實性,一陣狂喜的戰栗席卷我全身,我即刻開口說話,我想要聽到自己的聲音,但周圍緘默依舊,那這從外部傳來的聲音意味著什么呢?是一個信號,一個征兆,還是一次玩笑,一次嘲弄?我冷笑,笑得苦澀、勉強。

      我不知道這個簡單的樂曲會不會再次傳來。我期待它再次光顧這個cave,這樣我就有了事情可以期待,將等待樂曲再次響起。聲音再次傳來時,就是我再與你訴說之時。

      果然,樂曲終究還是響起來了!我難以遏制我的激動,就連心也伴隨著聲音的到來再次復活。我在心里默數著樂曲的長度,一秒、兩秒、三秒……四十一秒,足足響了四十一秒,這足以讓我振奮。在黑暗中無所事事的等待,連一分鐘都被拉得很長。于是,等待樂曲成了我在黑暗里的唯一娛樂,要不然我非死不可。

      這樂曲結構簡易,剛學琴一周的孩童也可以輕而易舉地彈奏,但它對于我卻具有振奮人心的強大力量,就像一道光照進這密不透風壓抑的黑暗,讓我稍稍地有所喘息,我希望這樂曲永不消逝。

      在等待的時間里,我嘗試睡覺,但總是睡不著,堅硬的地板硌得我腰疼。我輾轉反側、翻來覆去,一直沒有找到一個最佳的入睡姿勢,腦子也依然活躍,沒有半點入睡的意思。我想,可能是之前睡得過多,缺少運動,不夠辛苦。我即刻起來跑步,跑累了就走,走一會兒再繼續跑,最后連走都沒有力氣的時候,就站在原地做操。

      我假裝成農民耕地的姿勢,舉起空氣中的鋤頭插進想象中的泥土,還不斷彎腰撿起泥土中的石塊。我想象有炙熱的太陽烘烤我的后背,正午的陽光晃得我睜不開眼,豆粒大的汗水掉入泥土中。我就辛苦勞作在這貧瘠的土地上,企圖用汗水滋養這片土地。我一點都不吝惜自己的力氣,弓著腰拼命干活。一次次揮起空氣中的鋤頭,插進想象中的土壤,松完一排的泥土,再接著下一排,直到感到后背冒冷汗,才意識到太陽已經到山那頭了,暮色已將這片土地籠罩。放眼望去,原來這片土地上就只有我一個人,我想到了米勒的《晚禱》。天的另一邊已經完全黑了,在這悲壯的暮色下,我流光了所有的汗,用盡了全部的力。我癱倒在剛翻過的土地上,把臉埋在泥土里,感受來自土地的濕氣和涼氣,等待黑暗的到來。

      我在自娛自樂方面的確有些過人的天賦,當這一切結束時,我的四肢感到疲倦,頭腦也昏沉起來。我在地上擺了一個“大”字,想象自己枕著只在童話故事書里見過的羽毛枕頭,身上蓋著厚實溫暖的棉被。好在,這堅硬的地面并沒有阻礙我想象力的發揮,我很快就擁有了一切。我在心里默數著心跳的次數,焦急地等待睡眠的到來,但越想睡著,就越睡不著,睡眠被焦躁趕得遠遠的。我已經給睡眠創造了最有利的條件,可睡眠并未理會我的請求,大腦皮層依舊活躍。

      我猜想人的睡眠會不會是由一個開關控制?如果真是這樣,那睡覺就應該變得和開燈關燈一樣容易,只要能夠找到控制開關,人人都有機會擺脫失眠造成的精神疲倦,這樣人類就能免去很多苦惱。但如何找到這個開關,在我看來并不是一件輕松就能達成的事,否則世上為什么還有千千萬萬的人在與失眠做斗爭,就連我——已經遠離了大地和大地上的生命,在這半真半假的空間里,依舊無力和失眠抗衡,就連最強勢的吶喊也會在失眠面前失去氣勢。失眠,人類的苦行課。

      經過長時間的等待和多次嘗試未果后,我索性放棄入睡的念頭,反正也沒有什么事等著我干,那么睡著睡不著對我也沒有多大影響,也不必花費力氣在這上面糾結。想到這點后,柔軟的枕頭和溫暖的被褥隨即消失,我又躺在了堅硬的地面上。

      腦袋依舊昏沉,但又十分倔強地抵御睡眠的到來,我在這半清醒和半沉睡之間徘徊,想到了一個故事。

      從前有一位工作在莊園里的園丁,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和花草打交道,工作內容重復單調。但他工作十分勤懇,從不越距,也不偷懶,管家看中他踏實能干,就讓他去看護一片玫瑰花。雖然和以前的工作內容也無多大區別,但能得到管家的賞識,園丁很高興,工作也比從前更加努力。園丁打理這片玫瑰花,每天除草、施肥一點也不馬虎。沒過多久,園丁的老婆去世了,他向管家請假回家料理老婆的葬禮。他是一個極為克制的人,從未在別人面前流露出悲傷,回來之后又投入工作,這一點管家對他贊賞有加。

      但奇怪的是,自從他回來之后,就常常睡不著覺。后來,這種情況越來越嚴重,他幾乎整晚整晚睡不著,“難道是因為夫人去世的緣故?”但園丁對于夫人的離世并沒有感到多少悲傷,同時他也為自己的麻木感到意外,但這的的確確是他全部的反應。人們口中的克制,實際上是對他情緒的夸大,似乎夫人的離世并沒有對他的生活產生多大影響,這不應該成為他失眠的原因,他還像原來一樣上班,和工友們吃飯,可就是睡不著覺。

      在他找到原因之前,他依舊每晚都要忍受失眠的折磨,每天走路都是頭重腳輕,一不留神就要一頭栽在地上。他照例去上班,盡量把工作完成得像從前一樣,但他還是控制不住地在工作時間犯困,腦袋好像灌了十幾斤鉛,發癔癥的時間越來越頻繁,他也越來越力不從心,直到某天除草時失手剪掉了一朵玫瑰花。

      他驚恐極了,被嚇破了膽。這是絕對不允許的失誤,他哆嗦著回到家,躺在床上用被子捂著頭不敢出聲,從此園丁再也沒去上過班。

      他躲在家里每天就做兩件事,吃飯和忍受失眠,直到家里再也沒有食物,他就只喝水。他像一個將死之人,失眠讓他精神恍惚,讓他丟掉了工作,最終失眠要要了他的命。他感到他的頭要爆炸,不肯休息的大腦要把他的軀干累死,他再也不能忍受了,他不能讓失眠得逞。

      他幾乎已經看不清路了,跌跌撞撞地走出門,憑著直覺摸索著走進森林。他來到一位獵人面前,懇請獵人砍下他的頭,“我的大腦要把我累死,求求你替我砍下它,砍下這個折磨人的機器,砍下它!”他繼續對獵人說,“我要被折磨瘋的,只有砍下它,我的頭才能放過我的身體,我才能得到安寧?!?/p>

      故事到這里就結束了,至于結局是什么,誰都不知道。我到底是從哪里聽來的這個故事,我也說不清楚,那么故事的真實性就無從考究。如果你碰巧知道這個故事的結尾,請一定要告訴我,告訴我這個園丁是如何處理他的桎梏。

      現在我的腦子已經沒有剛才那么疲憊了,好了很多。每當我向你訴說時,我就能從中獲得安寧,所以我希望你一直都在,千萬不要嫌我煩,我需要你傾聽我說,聽我訴說我的悲哀。

      自從上一次我給你寫信之后,我就迷迷糊糊睡著了,睡得很熟,連我自己也沒想到竟然會睡這么長時間。直到樂曲響起,我才猛地驚醒。我在黑暗中舒展身體,四處走動,回憶我睡著時那個悠長的夢。

      這個夢讓我回到小時候,那么深刻,那么逼真,竟能夠辨別出屬于那個年紀特殊的味道。在這個夢里,我變成了我的旁觀者,讓我以一個客觀、嚴謹的局外人身份審視我小時候建立起來的天真世界,給了我許多新鮮的體驗。

      很小的時候,我就開始構造一個世界,一個我長大后的世界,一個關于勇氣和愛的世界,以及我是如何展現出對抗世界氣量的世界,一個對于我來說是完美的理想的,可以從中獲得滿足的世界,一個用來釋放虛弱和對抗現實中的懦弱的世界。這個世界在不斷成長,不斷擴大,并隨著我年齡的增長變得越來越清晰可感,在與現實的對抗中越是氣餒,那個被我構建出的世界就愈加豐滿,甚至企圖擠掉我現實中的存在,完全占領我的頭腦,使我無法劃分出更多的精力來關愛現實中的自己。就這一點來說,它是我的阻礙。

      我的遐想中有接近完美的我,和我想要達成的一切,“我終究會成為那樣的人?!彪m然不知道在何時何地,以怎樣一種方式,只是一種固執的堅信,“從骨子里深信它一定會到來”,盡管我沒有表現出任何天賦。對于這點我沒有對任何人坦白過,或是透漏過一點,我不奢望任何人能成為我的同盟。我自認為一直都是一個很善于偽裝的人,而且我的偽裝自始至終都很成功,有時候連我自己都在懷疑對自己的評價是否客觀。我說一切順其自然,人人都以為我沒有野心,我不與人爭辯,他們都以為我沒有想法,我假裝很善良,假裝不在乎。但我最終還是一個很有欲望的人,我怎么能否認這一點?

      在夢里,我觀察著從前的自己,發現構造這個世界一直是我從小到大最樂于從事的事業,不斷從這個世界中汲取營養來彌補我現實的蒼白,說到底,它是我一部分力量的來源。

      這個由欲望衍生出來的世界,既危險又迷人,我不知道哪一天我才能真正從這個世界里走出來,堅定地面對現實的滿目瘡痍,可能等我具有了足夠勇敢,也可能當我真正達成了這一切。

      我一邊走,一邊回味著這個夢,充足的睡眠讓我頭腦保持清醒。我像一個新生的嬰兒,對這里產生了嶄新之感。忽然間,我看到整個地面像礦石一樣在黑暗中閃閃發光,你看到了嗎?這個地面閃閃發光!我多希望你能看到啊。

      樂曲再一次準時響起,提醒我給你寫信。這段時間里,我給自己制定了嚴格的作息安排,包括每天走多少步,跑多長時間,仰臥起坐二百下,以此來提高身體機能,規范作息,防止自己陷入無意義的昏睡。不管到了什么時候,身體都是不能荒廢的,盡管一直以來我對健身運動都不感興趣?;诂F在這個情況,運動已經成為我打發時間的主要方式,跑累了就躺下,倒頭便睡,睡醒了就繼續起來運動。到目前為止,這個作息計劃我堅持得不錯。

      上一次睡覺,我還做了一個頗為離奇的夢,夢見從垃圾桶里竄出一只老虎死死咬住我的胳膊。在夢里,我怎么也掙脫不開,因為疼的感覺太過逼真,于是就在疼痛中醒來?,F在想想,真是一個毫無邏輯,十分荒誕的夢,而且那只老虎怎么看都不像一只老虎,倒像一只長著老虎頭的貍貓。我總是做一些奇奇怪怪的夢,這些夢可以說與我的現實生活沒有絲毫關系,一些見都沒見過的東西會毫無征兆地出現在我夢里,更別說指望這些夢有什么預見性的指導作用,都是一些很沒有用的東西。但如果夢可以拿來出售,那我應該是這方面的富翁。

      我幾乎沒有做過什么美夢,雖然夢的種類多,但都大多苦澀無趣,現實中規避掉的東西,夢里也會因為各種原因避開。所以,我想,在現實中得不到的東西,在夢里也得不到,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的。

      嗯,也不能說所有的夢都毫無作用,這樣說不客觀,畢竟我第一次嘗試寫作的開篇就是由夢中的一個場景發展出來的(也可能來自我的想象)。我把夢里的畫面描寫下來,后面的情節就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整個寫作過程還算順利,沒有到絞盡腦汁胡說八道的程度。小說一旦成形,就變成獨立于我的存在,我很難再對其進行指導和修改。雖然現在讀起來有些情節過度刻意,甚至表述詞不達意,存在諸多別扭之處,但我也無法下手進行完善,只能任由它“畸形”下去。我的解決方案只是避免閱讀寫過的文字,雖然這是一種極不負責任的態度,但別無他法。

      而當我小心翼翼地告訴某個人我嘗試寫小說時,說出來不怕你取笑,最讓我意外的是他們的反應,就像我在告訴他們我中午吃了什么飯,他們甚至沒有興趣問一下是什么類型的故事。如果我告訴他們的是我會修車而不是寫小說,他們的反應就大了?!澳俏乙院蟮能嚲桶萃心懔??!?/p>

      但我告訴他們的是我在寫小說,那又有什么用呢?我甚至沒有機會變成一個作家,更別指望我能在文學方面有所建樹。喂飽自己,這一點連我自己都沒有信心。在他們看來,寫小說不能算得上一項技能,充其量是一個興趣愛好,“現在還有人能有這么優良的愛好真是不容易!”那他們怎會對一個普通人的愛好感興趣,我又怎么能奢求獲得別人更大的關注,甚至是期待他們的表揚,簡直是自作多情。這樣一想,這個問題就能說得通,畢竟修車比寫小說實用。

      不知不覺,我已經繞著圈走了三個來回,走夠了今天的步數,完成了今天的運動量。我也應該停止在這些小事上的糾結,否則想來想去何時是個頭,還可能因之再次陷入失眠,所以我最好就此打住。

      現在,我要給你道一聲晚安,雖然我不清楚你那邊是白天還是黑夜,但也不妨礙我向你說一聲:祝你晚安,祝你好夢。

      規律的作息加上堅持運動和cave的滋養,讓我的四肢逐漸變得強壯。Cave里的日子過得飛快,也過得容易,當我已經完全適應這里的日子,也就很少回想起以前的日子了。我不用再關心生活中種種讓人糟心的瑣事,不需要再為別人勞心費力,只需要關注我自己,相比以前的生活這里過得更舒坦。這里的日子是一種不用費勁兒就能輕松達成的日子。

      如果你擔心我會孤獨,那你盡可放心,孤獨在這里才是莫須有的事情。我相信,一定不止我一個人,許多人被困在相似的空間里,他們困惑、掙扎、得意洋洋或是繳械投降,就像我一樣。所以在遭遇上我并不孤單,只是實踐的人太少所以才會顯得神秘,況且我從未停止關心人類。實際上我從未遠離,我只是把自己從人群中抽離出來,站在城市邊緣觀察他們,描述他們,并源源不斷地輸送我的愛,這是一種不常規的方式。那定時響起的樂曲就是最好的證明,那就是世界向我取得聯系的方式。

      也許你會嘲笑我是一個善于詭辯的懦夫,嘲諷我是個深受浪漫主義荼毒的悲觀厭世者,腦子里充滿虛實結合的華麗樂章,實際上大約都是廢紙,“你不能整日像鴕鳥一樣把腦袋埋在沙子里,你應該抬頭看看太陽?!钡寺髁x說到底也是在表達對現實的關懷,只是表現形式夸張罷了。

      哎,我在說什么呢?我總是在說一些無關緊要的話,思緒總是被扯得很遠,想必你也聽得無聊。我現在應該關注一個現實問題,我是否還在等待救援?如果我成功獲救,我反倒不確定能否再適應過往的生活,還是我想永遠都呆在這里不為人所知,那我現在真的想出去嗎?這種真真假假交織的情緒連我自己都無法辨別,我又怎么能奢望你懂得?而我又該怎么向他們解釋這一切?每個問題都很迫切棘手,我還沒有給它們找到合適的答案。如果我如實說,他們一定覺得我瘋了。是啊,誰會相信世界上存在一個不吃不喝身體會自動得到滿足的地方,只靠呼吸就能活下來的地方,但我的的確確就生活在這樣的地方。到那時候,這些信就是我最好的證詞,要讓他們看到這些信,知曉我在這里發生的一切,然后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我。我將期待這樣的眼神,只用設想這樣的場面,就不免讓我有些得意洋洋,甚至有些自負。畢竟一個人在這樣的空間里生活這么久,不論是誰聽聞都會驚訝到難以置信,仿佛我說的一切都是天方夜譚,但我看起來真摯又堅定,不像是在編造謊言。而且我也編不出來這種富有想象力的謊言,我更沒理由去騙他們。

      所以,為了不讓事情顯得那么奇怪,為了證明我所說的一切都實實在在地發生,請你務必一定要好好保管這些信,以后會對我大有幫助。這些信將會成為我的自白書,而我總歸會有出去的一天,這一天不會取決于我的意愿,而會取決于巧合。那一天或早或晚的到來,只是它應該恰好在什么時間,以怎樣的方式到來我還沒有想好,而我又應該用怎樣的心情面對。諸多問題煩惱著我,于是在焦躁的情緒中給你寫下這封信。

      這段時間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的手一直冰涼,怎么捂也捂不熱。我把手交叉在腋下暖,但一拿出來就很快涼透。這有點反常,我一直很適應這里的溫度,也從來沒有感覺到不適,這種情況害我擔心起來。自從到來這里,我已經很久沒有洗過澡了,雖然也不覺得身上臟,但還是多少有些不舒服。我身上不覺得癢,但一直忍不住想撓,直到把頭皮和后背抓出血才罷休。與其說是生理依賴,更不如說是心理依賴,不洗澡的滋味讓我難以忍受,我想象著有熱水從我頭頂淋下來,熱水不斷敲打我的腦袋,水蒸氣把這個空間填滿,熱氣從鼻腔吸入直灌頭頂。熱水帶走身上沉積的污泥和疲憊,冰涼的手也在熱水的澆灌中暖和起來,在這熱水中我感受到了幸福。

      但這幸福很短暫,想象一中斷,沐浴的快感就立即消失,而我也并未從想象中得到滿足,反而想洗澡的愿望更甚,頭和后背也更加地癢,手也更加冰涼。

      為了不讓自己一直惦記著洗澡,我又做起了運動。說實在的我已厭煩了跑步和做操,但這又是我運動活動中僅有的兩個項目,實在沒辦法讓他們豐富起來,如果能看書的話該多好,我的想象力可以讓我睡覺、洗澡,但是沒有辦法讓我看書。于是,我開始回憶我看過的書,我看不過的書不多,而且大多無聊,書中的情節也都忘得差不多。細數了一遍,也就《紅樓夢》和《百年孤獨》算得上絕頂佳品,其他書在這兩本巨著面前都顯得微不足道。

      《百年孤獨》看得很早,書中盤根錯節的家族關系網梳理起來就有不小的困難,奧雷里亞諾布恩迪奧,何塞阿爾卡迪奧,還有個梅爾基什么的那個神秘的先知,冗長的人名又給回憶增添了不少難度,只好作罷?!都t樓夢》又太過宏大復雜,世上有千千萬萬的人試圖參悟三分,又有多少大師為《紅樓夢》寫腳注,我又怎能靠回憶理清楚?這太過自不量力了,回憶讀書的事情就到此為止。

      我又昏昏沉沉地睡過去,睡一會兒醒一會兒,期間斷斷續續做了好幾個夢,其中一個頗為有趣,我想講給你聽。這可不是被老虎咬到胳膊那種荒誕滑稽原始的夢,這個夢,想來很有深意。

      我夢見一個男人游蕩在街頭。我沒有看清他的臉,也不知道他的職業。我在夢里沒有設置這么多的細節,他只是單純的一個男人,除此之外我對他一無所知,也不必知曉那么多。在夢里我是他的觀察者,他不會發現我,因為我不在那個故事里。他看似沒有目的地閑逛,實際上在尋找目標,某個他可以追從的人,男人或女人,小孩和老人,都在他的目標范圍內。老人走路太慢,小孩過于散漫。他追從的人沒有什么標志特征,只是他想跟著走,就跟著走了,跟著他們走向他們的目的地。不要擔心,這個看不清臉的男人不是變態或是小偷,他只是悄悄地跟在這些男人女人身后,什么都不做。他可能跟著走兩個街區就更換目標,有時他會跟著他們走到上班的地點,再跟著他們到家。他整日都在干這些。他不會跟得太近以防被發現,總保持一定的安全距離,但這個行為又稱得上十分大膽,誰都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這樣做。這個男人整日在街上亂逛,跟隨一個又一個行色匆匆的人,他仿佛從跟隨中得到滿足,用來填補心中的空白。

      后來,他變得愈發膽大起來,不再滿足跟從這些人走過街區,而且開始進入他們家。他有時候從窗戶進入,有時候從門進入。我說過,他不是小偷,他對金銀財物不感興趣,他進入別人家只為打亂他們的生活。他調整書架上書的擺放次序,打亂主人的音樂列表,改變物品的擺放位置,如把電視機左邊的飾品放在電視機上邊,把果盤里的蘋果換成香蕉,把CD從架子上拿下來放在柜子里,但他不會做把拖鞋放在冰箱里,把酒杯放在馬桶蓋里這種荒唐明顯的調整。他的調整很細微,不易察覺。他所做的就是這些,做完之后,就原路返回到大街上,開始尋找下一個目標。

      奇怪的是,很少有人會察覺他做的一切,即使覺得哪里有些不對勁,也不會懷疑到有人闖入故意為之。幾乎所有人都把發覺的不正常歸結為自己某次無意識的造次,人們很少能發現自己的生活被一個不速之客闖入過,即使刻意留下的痕跡也很少能引起警覺和注意。他就這樣存在于人群中,一個狡猾的闖入者秘密地進行他的事業。

      外部樂曲響起,把我的夢打散了。我不情愿地從夢中清醒,仔細品嚼這個夢,希望從中找出一些啟發和刺激??赡苁谴碳ご偈顾@樣做,這是唯一能說得通的理由,別的我就想不到了。應該真的會有這樣的人吧,他們在人群中來去自由,從不引起別人的注意,也沒有人注意到他,他就這樣隱身在人群中,悄無聲息地進行著他的任務。

      我在困惑中給你寫下這封信。

      我的手依舊冰涼,好像血液一流到手上就自動降溫。這段時間,我的身體也乏得厲害,跑沒多久就感到四肢酸痛,運動計劃也就全部被荒廢。大多數時間,我都在地上躺著,睜著眼躺著。不知咋的,我開始不自覺地回憶過去,我的童年,我很小的時候。人們往往是在上了歲數之后才會追溯回憶,誰還在二十歲時就如此頻繁地回憶過去?我像是被記憶牽著鼻子走,同一個畫面在我腦袋里頻繁閃現,那么清晰,那么深刻。

      回憶里的畫面是一張網,我想起菜地上的一口枯井,這是我偶然發現的一口井,井口有一張蜘蛛網。這個網很完整,很巨大,很完美,剛好覆蓋井口。蜘蛛就在這個網中間蟄居看護著它的網。我長時間趴在這個井口看這個網,這張網就像一個工藝品,每個細節都分毫不差,一根根蛛絲牢牢地扒著井口,固定著整張大網。

      網面上沒有任何食物,也不應該有食物,任何多余的裝飾都會損壞網的美感。我從不用手觸碰這張網,怕把這張網碰壞了。我就看著它,它很迷人。那一天我看了好久,直到天黑才離去。

      后來,每當我經過這片菜地,都要去看看這張網還在不在,蜘蛛有沒有繼續完善這張網。直到有一次,我剛離開這口枯井,離開這張網的時候,有兩個年齡稍微大一點的孩童發現了這口井,他們隨即開始往井口扔磚頭,如此輕易地破壞了這張網。他們好像沒有注意到網的存在,只看到一口雜草叢生的廢井,不然怎能這么狠心,輕率殘忍地毀了它呢?起初我還期待他們也會被網吸引,但他們沒有看到網的結構,網的精美,他們眼中只有那沒用的井。他們缺乏對美的感知力,是心靈上的盲人。

      而我當時就在不遠處看著這一切發生,看著他們如何跳上井口毀了我的網,毀了我愛惜那么久的網。風沒有把網吹破,網也沒有被雨打散,只是不巧碰上了兩個野蠻人,他們向它粗暴地扔磚頭。我并沒有上前阻止他們,也沒想過要阻止他們。我只覺得可惜,他們讓這口井變得和其他枯井一樣丑陋,任誰經過都不會多看一眼。

      就算是現在想起來,還是覺得很可惜??v使過來這么多年了,這口井、這片菜地都已經不復存在,可我還記得那張蛛網,還能清晰地在我腦子里映現。我愛惜了那么久的網,至今我都沒有再見過比那枯井上的網更完美的網了,城市里的網大多是黏在墻角,掛滿灰塵的破網。這種網沒有支撐力更沒有結構,只是蜘蛛謀生的手段,掛在墻角搖搖欲墜,論誰看見都想趕快打掃干凈。

      我多想讓你也看到枯井上那張精美的網,看到后你肯定也會像我一樣珍惜它。但是我做不到,我只能和你分享我的記憶,分享記憶中的網。

      到此為止,我的手已經涼到無法忍受的程度,我蜷縮在地上不斷嘆息。

      我有一種預感,說不上來是什么,大概總結為一種焦躁的不安。樂曲還是照常響起,似乎比以往拉得更長,我不知道它是否真的變長。我沒數,只是不安,就像在等待一場未知的審判。這種緊張情緒似乎已經潛伏到我的夢里,讓我從睡夢里驚醒,僵直著身體一下坐起來。我茫然失措地盯著黑暗,不敢大口呼吸,怕驚擾到黑暗,驚嚇到自己。

      這種莫名的不安讓我一直小心翼翼,不敢再起身運動,也不再自言自語。我開始對黑暗產生恐懼,一種很奇怪的恐懼,黑暗里明明什么都沒有,但又像什么都存在,黑暗好像在監視著我,監視著我的一舉一動。這里的黑好像已經產生了某種我不知道的變化,它不再那么溫暖舒適,現在的cave讓我感到害怕,讓我雙手冰涼。

      我只能躺下來嘗試做夢,夢是我黑暗中唯一存在的顏色,它讓我克服對黑暗的恐懼。做夢對我來說不是什么難事,我深諳做夢的套路,當想象開始變形,夢就開始了。每個夢都以獨特的滑稽劇的形式上演。我不再夢到過去,我不再夢到與我不相干的人或事。我夢到了未來,在夢里看到了我自己,看到自己走出黑暗回歸生活。這聽起來挺玄乎,我不知道這個夢寓意著什么,是我即將獲救還是這個地方最終會消失。它向我傳遞了一個堅定的信號:我即將離開這里返回世界,馬上,很快,不會很遠。

      確定了這個信號之后,我沒有思考我應由怎樣的一種方式返回,相反我在擔心另一件事情,在我生活了這么久的cave里留下什么來表明我曾經存在,我是否應在地面上刻上我的名字和“cave”字樣,“×××曾經來過?!钡珗杂驳牡孛孀屛液芸旆艞夁@項嘗試,況且我也沒有合適的工具,又或許我可以留下我的頭發,但可行是可行,就是缺少個人特征,頭發總歸是太過普通又過于相似。思考這個問題,花費了我相當長的時間,不過沒關系,現在最充裕的就是時間。我在腦子里列出幾種方案,再一一排除,最后我想到一個絕妙的主意,一個易于執行又相當有個人特色的方式——在走之前,我應該在這里小便,盡管在這個空間里我不需要,但是我可以。

      在這里留下我的氣味,用人類最原始的方式做標記是最恰當不過的解決方式,雖然看起來不那么正式嚴肅,但一點都不影響實效性。這會是一個特殊的充滿味道的mark,是我留在這里的紀念品,但不是現在,而是在更加緊迫地離開之際。

      離開的時刻還沒有到來,我在焦灼地等待的同時抓緊時間和這里告別,我選擇告別的方式很簡單,就是盡可能地在這里行走,把之前走過的路和躺過的地方再用腳感受一遍。最后聆聽來自外部的樂曲,這個我聽了無數遍的曲子,再把它在心里烙印一遍,希望我永遠不會忘記,不論何時何地它都能在我耳邊響起。

      我開始懷念食物的味道,便開始想象食物的味道——真實的食物,而不是來自空間的自動填充。每當我開始搜尋記憶里的食物香味,那種濃郁的酸、甜、辣就一并涌上我的味蕾。我仿佛可以聞到飯香,久違的人間煙火味通過我的想象清晰地浮現在我眼前。我開始感到饑餓,肚子隨著想象咕咕作響,這種聲音讓我興奮,讓我迫不及待地想出去飽餐一頓。我想象著食物在口中咀嚼的滋味,面包在嘴里融化的滋味,氣泡水從胃里頂出來的滋味,想象著過年時大快朵頤的樣子。在眾多食物中,最讓我期待的是一頓餃子,我想好了,我的第一頓飯應該是餃子。

      我已經不再感到恐懼,只有對將來的期望。我滿懷期待準備迎接明天的日子,光明的日子。我將擺脫這永恒的黑暗,看到真正的日出日落。前段時間,我還在想,我是否要離開這里?現在我無比的確定我要離開,馬上!不為別的,就為滿足我的胃。我渴望那一頓餃子,那餃子一定要用白瓷盤子盛著,旁邊放兩個小碟兒,一碟倒著醋,另一碟蘸辣椒用,餃子必須是大肉香菇餡的,一口咬下去鮮嫩多汁,油水兒在嘴里滋出來,冒著白氣。

      我躺下來嘗試睡著,希望這是我在這里的最后一覺,睡醒了一睜眼就能看到光。到時候我一定要記著捂好眼睛,不然強烈的陽光會把我的眼晃瞎。我興奮得根本睡不著,讓我興奮的不是我期待見到什么人。我從來沒有在這個地方思念過誰,我也從不期待將要會遇到誰,他們總是令我失望,雖然這個說法聽起來相當自負。但事實就是這樣,我越是迎合他們就離他們越遠,我不想過分走近他們,也不讓他們更進一步看到我。這樣也好,這樣給“驚喜”留有余地。讓我興奮的是生活,我期待一頓美食,滿桌子的熱菜,一次熱水澡。我想睡到床上,而不是靠想象。這些直接明了的想法,讓我認識到自己的物質性。我不具備在一個什么都沒有的空間長久生存的能力,雖然這個空間曾經可以滿足我,但當我一旦開始產生欲望,想要真實存在的東西時,這個空間就開始破碎。我第一次感到這個空間是如此貧瘠,地面上沒有泥土,孕育不出生命。而這一切欲望的來源,竟然是因為一頓餃子。這很荒唐,讓這場告別缺乏儀式感,把想要離開變成了必須離開——為了吃上餃子。這看起來是簡化了問題,同時也放棄了詩意,沒有了意義。這和我的設想可謂大相徑庭,但誰又能真正地知道呢?情況總會有變化,我們能做的就是適應自己,順應它。

      我在黑暗里閉上眼睛,輕微地呼吸,同時感應cave的氣息。我在心里呼喚它的名字“cave,cave”,期待它的回應,期待它耳語給我聽。我把手指扣在地面上,嘗試觸摸到這個空間的脈搏。我翻過身去,緊貼地面,雙臂盡可能地張開。我緊緊地擁抱這個地面,這是我和cave最親密的接觸,也是我和cave最后的告別……

      我躺在床上,是鋪著床單的真正的床,柔軟的床。我的眼球透過眼皮感受到了光,立即用胳膊把眼擋了起來,避免眼睛被陽光刺傷。我一點一點地睜開眼睛適應光線,但好像多慮了,窗外灰蒙蒙的并沒有陽光,房間里只有燈管散發出的冷光。我很快就把眼睛睜開了,花了幾分鐘來適應周圍的顏色,久違的顏色。床單是白的,墻面是白的,床頭柜上放著一個紅色塑料袋,里面應該裝著水果。我看到的一切并沒有想象中的明麗,可能是因為天氣的原因,這讓我有點失望。我坐起身來,發現手被固定住在打點滴,我才意識到原來我是在醫院,鋪著白床單的床是狹窄的病床。這讓我大吃一驚,我怎么會在這里?

      我的親人從窗戶旁走到了我床前,剛才他在窗邊抽煙,看到我起身,便把手中的煙掐了,往窗外吐了一口痰。他走過來問我想吃什么,我說我想吃餃子,他說醫院沒有餃子,便端來一碗稠糊糊的面條。我說我想吃餃子,他說回來了就應該吃碗面條。我不想和他爭論,端過碗把面條吃了。這是我長久以來第一次咀嚼食物,我沒有品出面條的味道,只感覺到面條順著我的食道滑進胃里,黏糊糊地在胃里攪作一團。這不是我想象中的食物,我感到惡心,剛吃完便又吐了。我向親人解釋,不是我故意吐出來的,是我的胃要吐出來,親人搖搖頭嘆了一口氣。

      我用另一只沒有被固定住的手,拿起床頭柜上的鏡子照了一下,我被鏡子里的自己嚇了一跳,我怎么變成這副模樣了,活像一個受盡酷刑和饑餓折磨的囚犯,臉凹進骨頭里了,法令紋深得像拿刀刻過。我撩起蓋在身上的被子,才發現我的四肢同樣瘦弱,就像是一副骨架上掛了一層皮。這是怎么回事呢?我在cave里明明那么強壯,能跑步能做操,現在卻連走路都費勁。雖然當時我無法看見自己的身體,但我能感覺到經過長時間的鍛煉,我的小腹和四肢充滿肌肉,我應該是一個能吃能睡的運動健將,絕不是現在這個模樣。

      我問我的親人我的身體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他十分詫異地看著我問我:“你真的不知道嗎?你怎么什么都不記得了?喂,你該不是失憶了吧?”他撇著嘴輕笑一聲,這個笑讓我覺得自己像個傻子。我說我知道,我向他解釋說我被困在一個空間里,在等待救援,但左等右等也沒有等到,就自己出來了。親人以為我在說胡話,“喂,你不僅失憶了,還得了妄想癥?!彼闷鸺t色塑料袋里的橘子問我吃不吃,我說不吃,他便顧自吃起來,還從床底下摸出一瓶牛奶。他說我莫名消失了好久,我問他具體有多久,“大概一個月吧,可能也不到?!彼f,開始他們先找到了我的手機,后來我被發現暈倒在城市郊外一片菜地里,是一群村民發現了我報警的,“喂,你還問我發生了什么,我還想問你呢。剛接到你時,我都不敢認,你像一個乞丐,一個月不至于吧,怎么就成了這樣子?”他把橘子皮往窗外扔去。我說不是,絕對不是,我從未去過麥田。我的確是被困在了一個空間里,那里沒有光,沒有水,只有黑暗,我就生活在那里呀?!澳悄阍趺椿钕聛淼??”親人看我的眼神,詫異中帶著輕視的成分,他一定認為我在編故事。但是這個問題的確把我問住了,我該如何向他解釋?我沒有張口,他就起身出去把醫生叫了進來,醫生給我量了血壓,測了體溫,隨后給我打了一針鎮定劑,我又睡過去了。

      等我睡醒了,看到窗外的天已經黑了,我的親人不知道去哪了,房間里空蕩蕩地就剩我一個人。我坐起來,看到窗外的樹枝在月光的籠罩下樹影在墻上搖曳,我對著墻發呆。他們不相信我的話,不相信世界上存在那種地方,那么我解釋得再多也是徒勞,反而會被判定為精神失常。我需要拿出證據,忽然我想到了我的信,我讓你保存的信,那是我的證據。

      我拔掉身上的管子逃出醫院,把我這具駭人的骨架隱藏進黑夜,趁著月色潛伏回了家。我的父母問我怎么回來了,說我應該在醫院里,我沒時間回答他們的問題,我要盡快找到我的信。我在家里翻箱倒柜,找了抽屜夾層,掃了床下,甚至檢查了鞋柜和米槽,都沒發現我的信。我問我母親有沒有收到我的信?!皼]有啊,哪有你什么信,誰會寫信給你?”母親問道?!笆俏覍懙男?,是我寫給自己的信?!蔽业母赣H說我瘋了,說我應該立即返回醫院去,他的這句話讓我傷心,我母親走到窗前開始抽泣。但我沒瘋,我堅信我是正常的,我還有理智,只是我要找到那些信。我父親趁我不注意,撲過來想要控制住我,我轉個身躲開了,他撲了空摔倒在地上,在他站起來之前,我逃出了家門。

      我抬頭看月亮,今晚的月亮真亮啊,月光清澄柔和,像絲綢像水流,和我在cave里想象的一樣。我走進郵局,郵局正要下班打烊,我問有沒有寄給我的信件,他們說沒有查到。這個結果讓我又惱又怒,怎么可能沒有呢?我明明寫了那么多封信,現在卻怎么也找不到了,我開始懷疑這世界的真實性,難道這一切都是我的想象?

      我跌跌撞撞地走在街頭,翻遍了街邊每一個垃圾桶,還是沒有找到我的信。翻完以后就覺得可笑,我為什么要翻垃圾桶?只有乞丐才會翻垃圾桶,莫不是我真的變成了乞丐?我坐在路邊,看著川流不息的馬路,噪音,到處都是噪音,汽車的鳴笛聲,人群的喧鬧充斥著我的腦袋。這些噪音讓我頭疼,讓我害怕,我想生活在這座城市的人怎么可能是正常的,正常人怎么能在這讓人頭裂的噪音中保持正常。遠遠地我看見幾個人從對面跑過來,他們好像是來抓我的,他們要把我抓回去,捆綁在病床上,讓我永遠是個病人,否定我的一切,剝奪我的自由,然后給我按上一個瘋子的稱號呵??晌覜]瘋啊,瘋的是他們。

      我拔腿就跑,也不知道該往哪里逃,一心就想著跑,而且跑得飛快。我驚訝瘦弱的腿竟然能達到這種速度。在奔跑的過程中,我想起了我的cave,我突然理解了它,我生存了多久的cave,比起這里,cave顯得更安全。它從不曾傷害我,而這里的一切都讓我難過,充斥著謾罵、猜疑、物欲的城市,讓我一分鐘都待不下去了,我想回到cave,那個溫暖舒適的cave。

      那你呢?你在哪?你怎么沒有保存好我的信?我不怨你,相反更愛你了。我想給你說,我在給你說,假裝你就走在我身邊,你在我任何需要你的時候。但你總是不在,這真令我遺憾,這真讓我難過,我永遠無法告訴你我的感受,我也沒有辦法見到你。真奇怪,我每天都要遇到那么多人,但總是也遇不到我想見的人?,F在我在大街上游蕩,一個人,我沒有地方去,也不知道出路在哪。

      我無可慰藉,無處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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