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鎮醒來

張遠倫

渡口塘

坐在樹上看龍舟的孩子，蛻皮了

蟬因為發育而變聲

幻覺的翅翼薄薄，陽光透過若有若無

天籟的歌詠總在傍晚響起

生靈們都懂得通體發聲

白鷺飛翔，而影子在水面上仰泳

一張一弛有著無聲的節拍

擺渡人遠離船舷，趁著最后的夕光補網

潛泳的少年，無聲無息

到了對岸。他睡在小木船的空艙里

思想澄明得沒有一朵浪花

漁網捕得的天穹，一格一格

漸漸暗淡下去……黑幕降臨

和燈火四起之間，有短暫的沉寂

這段時間里，妙語連珠的昆蟲

啞口無言，遐想聯篇的少年

閉上眼睛——這段時間里

要么神靈來過，要么憂郁來過

燃燒的樅樹球

我們相信炊煙和天幕一樣藍

一樣干凈

我們信任樅樹的果子

就像你信任我

我們信任一束火苗

就像枯寂的長夜信任一地星光

在這個困倦的小鎮

除了愛情，樅樹球也是易燃物

被黃昏一點就著

被你一撥就亮

我們在河床邊，被裊嬈的物質

熏染成另一種指代的語義

逐漸含混下去，變得

與整個郁江流域同色，柴火

久久不熄滅，星辰的骨頭

認出了透明的炭

當世界上的我們，都不發光

就只能把彼此擁抱成暗夜

誤入小巷

走錯巷子，也好

別退出來

向前走，走到謬誤里去

和意外里去

都是美的補遺

有次我嘗試轉身，卻發現

會退到更幽深里去

那不是來路，是去意

于是我和身體里逸出的那個人

互換位置，互為通道

逼仄的地方，靈魂和我

重疊通過

在小鎮第二次醒來

我是被光污染喚醒的——窗外的路燈

正在烤著電流，試圖熬過漫長的

寒冷的冬夜。豬肉鋪早早亮起了屋檐的白熾燈

夤夜而行的輕卡，掃著大燈

將街道照出一地寒霜，黑幕中

不應明亮的事物悉數明亮起來，駝背的

黑影拖曳而過，也是通透的

這個早行人正在走向我所不能抵達的深邃

我知道萬物都在耗盡最后的真實

即將把自己所有的暗淡，交給

浩瀚的宇宙。所謂的天人合一，也

只能是在最深的睡眠中

我們放任量子和量子，唇齒相依

抑或怒目相向，最終的裊嬈姿態

水墨一般暈染上去，朝著天穹輻射

和延展，實現同色和同頻

多余的光，用沉默打擾到我們

而我們常常報以感激

晨曦懸在嚴家山

嚴家山的峰巒之上

天幕初開，裂隙里滲透出霞彩

這神啟般的光臨，并不盛大

幽微得，我可以聽見它內體的語言

光芒的緩緩逸出，像是高天

也有愛情的初次試探，小心翼翼

而又開天辟地，擊中尖峰嶺

樅樹林、茅草坡、中清河和后照河

遠處的郁江也用低語的流水，向柔和

而又白皙的光圈問好。那些墨跡

黏在黃光的底幕上，宛如少女的情竇

細柔地懸掛在長夜的盡頭

我從床上坐起來，一臉輝煌

像是天地之間無垠的力，剛剛分娩了我

在老屋二樓安眠

大地是一個十平方米的詞語

躺在里面

喻意讓我沉睡

我懷疑自己尚保存完好

小鎮有寬闊的二樓，看不見

比大地略高

我有時安眠于低空，久久不落

和孩子看一滴露珠

清晨予我的露水，我不能一滴一滴地取回來

孩子，我們去看小神靈，怎么在原籍發光

中清河的岸邊，河流是怎么越過黑夜

來到菜心的？濃縮而成的晶瑩，噓，別動它

大水做夢的時候就這樣，風一來，輕輕顫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