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張壽武看來,數學更像一種語言,用類似于幼兒式的教育方法,學生開始是模仿,時間一長,最終學會了。他總是鼓勵學生多參加討論班,老師講課就像背景音樂,潛移默化。
走進位于美國紐約曼哈頓島的哥倫比亞大學,希臘與羅馬式的古典建筑莊重佇立,讓這座成立于1754年的高等學府飽含歷史的厚重感。不少學生在草坪、臺階上,或躺或坐,午后金色的陽光灑在身上。哥大圖書館前方的女神銅像手握權杖,展開雙臂迎接世界各地前來的學子。
45歲的華人數學家、哥倫比亞大學教授張壽武穿著寬大的灰色T恤、背著裝了網球拍的休閑包,踏進古樸的數學系大樓,手中的一杯咖啡,尚冒熱氣。專訪在張壽武的辦公室中進行,這個布置簡潔的空間內,最醒目的算是一面擦拭干凈的大黑板,這是數學家必不可少的工具。
一定要學數學
他很瘦,兩鬢生了些許華發,開朗直率,對數學保持著單純的心境與持續的熱情。遇及開心處,他的嘴唇很快上彎,笑得像個孩子。
對童年,張壽武保存著鮮明的記憶,他出生在安徽和縣的一個農民家庭,家境貧寒,兄弟姐妹5人,他排行第三?!靶r候,父母最希望我將來有份不用種田的工作。我身體比較差,歌唱得很好,母親想讓我學二胡,去宣傳隊,父親則希望我和他抓魚。其實我更多的時間是在放鴨?!?/p>
1977年冬天高考的恢復,改變了張壽武一代人的命運。1980年,他參加了高考,數學考砸了,化學分數最高,他被錄取到中山大學化學系。
“我從小算東西就很快;讀初中時,陳景潤的故事出來了,對我的觸動很大。數學很精確,對與錯一目了然,這是能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學問。我一定要學數學?!彼鲃右筠D入中大數學系,3年后,他提前畢業,考入了中科院數學研究所,師從中國老一輩數學家王元。1986年9月,經數學家王元、陳景潤的推薦,張壽武赴哥倫比亞大學繼續深造。
在博士學習期間,他分別跟著法國數學家Szpiro在巴黎學習了半年,和德國著名數學家Faltings在普林斯頓學習一年,“學了很多算術代數幾何的學問”。1991年5月,他獲得哥倫比亞大學博士學位,他的博士畢業論文發表在全球頂尖的數學雜志《Annals of Mathematics》(《數學年報》)上。據說以嚴格與高傲著稱的德國著名數學家Faltings(1986菲爾茲獎得主,證明了Mordell猜想)的推薦稱:“這是11年來,數論界最好的博士論文?!敝?,張壽武在普林斯頓高等研究中心和普林斯頓大學做了5年助理教授。
他不是沒有經歷過停滯與茫然的時刻。在普林斯頓大學,博士畢業論文完成后的一段時間,他一度徘徊,新工作不知從何處著手,他甚至想跟物理學家Witten學物理,但拿著物理書看了又看,卻發現并不喜歡,“那段時間很痛苦,因為不知道要干什么?,F在,做數學就是我最大的快樂?!?/p>
1996年,34歲的張壽武重回哥倫比亞大學,被聘為終身教授;2年后,他成為哥倫比亞大學正教授。
在張壽武看來,他的博士畢業論文是“整個Bogomolov(波戈莫洛夫)猜想工作的起點”,直到1996年,張壽武才終于證明了世界性的數學難題Bogomolov猜想;2001年,他在全世界率先建立和推廣Gross——Zagier——Zhang(格羅斯——乍基亞——張)公式。這兩項研究成果在未來的發展中影響深遠。
1998年,張壽武應邀在柏林世界數學大會上作45分鐘報告,專講Bogomolov猜想;同年,他在北京獲得用于獎勵全球杰出華人數學家的晨興數學獎最高獎。
每做一項數學研究,張壽武總要花上好幾年時間。事實上,從1997年開始,他就在做Gross——Zagier——Zhang公式,他的首篇文章于當年發表在世界權威數學雜志《Inventiones Mathematicae》上,2001年他先后在《Annals of Mathematics》與《Asian Journal》(《亞洲數學期刊》)上各發表一篇文章,當時,他正完成了Gross——Zagier——Zhang公式的最重要工作,他清楚地記得,在《Asian Journal》發表的文章經壓縮后仍有120頁。
至今,張壽武仍在琢磨這個神秘的數學公式,“我知道它是對的,但我并不明白在更深刻的層次上,它為什么是對的?我一直在想,怎樣把這個公式的真正背景挖掘出來?”他帶著他的兩位研究生開始了重新的探索,在描述他的工作時,張壽武措辭嚴謹,“我做的文章太長、技巧性太高,我不喜歡我的做法。我們要重新在更高的層次上想這個問題,希望把這個公式想通了。我想我們開始接近明白2001年做的工作為什么是對的?!?/p>
他沒忘記強調,他此前的兩項研究成果對解決實際問題并無幫助,也不會產生任何立即的經濟效用。為此,他講了一個小插曲:六七十年代,王元先生跟華羅庚先生在一起做了數值分析,據說有人后來用這個“華王方法”編了套軟件,在華爾街掙了不少錢。張壽武坦言,類似的小概率事件并非是他想做的,“數學訓練的是一個人的思維方式與對美的認識,而不是哪門具體的技術;如果想掙錢,應該去華爾街,因為那里的年薪大概是當教授的2——3倍?!?/p>
數學家最喜歡簡潔
“1997年,我在晨興數學中心跟大家說要向Hamilton(漢密爾頓)學習,朱熹平、曹懷東聽進去了,到去年做出了那么好的工作;今天,我還是在晨興數學中心宣布,我希望中國數學家向張壽武學習,他正領導我們走出數論上一個新的方向?!?007年7月26日,在中科院晨興數學中心,著名華人數學家、哈佛大學教授丘成桐如此作評。
張壽武認為,這是丘先生對他與中國數論界的一些鼓勵,如果年輕人愿學這門學問,他很愿幫忙。數論與幾何是數學的兩個分支,張壽武的研究的領域是算術代數幾何,這是數論跟代數幾何交叉的部分,研究者需要精通這兩個領域。
對數論,張壽武如數家珍:數論這門古老的學問距今約有2500年歷史,在純數學領域一直占主導地位,從中國的勾股定理開始,就出現一些非常精彩的數論結論;代數幾何則相對年輕,100多年前起源于意大利學派,公認的法國大數學家Grothendieck(堅定的反戰主義者,1966年菲爾茲獎得主)在六七十年代重寫了代數幾何,如今,代數幾何已變成數學領域的一種標準語言。
“數論是非常有趣的學問,有很多自然的問題,有的問題已有2000多年歷史,都非常之難。在美國、歐洲,最好的大學里都有最好的數論專業;但在中國,數論的發展相對比較落后,中國有很多大學還沒有學數論的人才?!睆垑畚浔硎?,中國的數學發展跟美國、日本、英國、法國、俄羅斯相比尚有很大差距,其發展仍寄希望于未來;中國的教授要盡量open-mind(思維開放),鼓勵學生多做好學問,“教授們要想辦法告訴學生:做數學是快樂的事情,數學是快樂的學問”。
在晨興數學中心舉行的首次“丘鎮英講座”上,張壽武主講了首場演講《曲線上有理點概論》,他梳理了代數流形上點的問題,從中國古代與古希臘的“數學”概念到丘成桐完成的卡拉筆猜想及代數曲面上的陳類不等式。
“代數曲面有個最偉大的工作叫陳類不等式,丘成桐先生在1978年證出了代數曲面上的陳類不等式,這是代數幾何的一個里程碑的工作;但算術曲面上的陳類不等式不能用丘先生的工作來證,我們必須找到新的工具。如果能證出算術曲面上的陳類不等式,數論的很大一部分問題都能被解決。到去年假期,我自認為有些突破,因為建立了一些關系,我很激動,其實我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用……”此前一天,張壽武剛寫完80頁的論文初稿,這是他這項工作的第一篇文章,光介紹前人結果的引言部分就有15頁,他感覺自己正走在一個十字路口,如何才能有所突破?他總是這樣自問。對最終結果,他并不在乎,卻享受這個有趣的過程。
什么樣的數學才是好數學?一直存在爭論?!昂芏嗳艘詾?,在黑板上無限地計算繁瑣的公式是數學家最喜歡做的事,但數學其實就是一門關于簡明、漂亮的學問,數學家最喜歡的是簡潔。任何一個定理,如果對它的描述不夠簡潔,都不能認為我們已經理解它,只是暫時承認它?!睆垑畚湔f。
在他看來,數學家以發現漂亮的公式而自豪,“數學家最得意的是,發現有一個等式能把兩件看來不相干的事情連在一起,他們會花很多時間去理解這樣一件事?!?/p>
美國數學系學生很搶手
在哥倫比亞大學,張壽武給本科生開了一門數學公共課,每周兩次。選這門課的一般是學新聞、醫學、法律等的外系本科生,張壽武向他們解釋“什么是數學”。他只在黑板上簡單寫下一個數學理論的大概發展,無需備課;因為都未經過嚴格的專業訓練,學生們提出的問題常常很有趣。今年,有80多位本科生選了這門課,最多時有100多人;每年,總有一兩個外系本科生要求轉到數學系,因為張教授的課實在很輕松。
他給研究生上的課每年的名字相同,都叫“算術代數幾何的主題”,講一些他正在想的問題或他認為重要的問題,內容隨著他的想法常常更新,也是每周兩次。與本科生課程不同的是,第一次由他講,他有他的風格,譬如,從不看講稿,并認為,數學裝在腦子里,脫口而出才最精彩;第二次是讓研究生們來講,師生直接交流,他堅持,數學家的交流能力是最重要的。聽課的有15至20人,多是紐約市周圍的大學里喜歡數論的學生,事實上,能把張教授的課堅持聽下來的人并不多,因為需要很好的基礎。
今年,還有一位本科生跟著張壽武上一門Reading Course(讀書課),她念完一本數論方面的書后,在每星期二下午4點半到張教授的辦公室,她在黑板上寫,他坐在底下聽,偶爾指點。這門課不考試,也沒有作業。
目前,張壽武帶的5位研究生中有4位是中國學生,每逢星期一、五,他們常跟他討論數學,“我一般給他們一些我特想做但做不出來的題目,讓他們亂試。經常是我做不出來的,他們卻做出來了。我有兩個研究生都是在讀第三年跟第二年時就做完了博士畢業論文,他們的論文在最好的數學雜志《Inventiones Mathematicae》上發表?!?/p>
在張壽武看來,數學更像一種語言,用類似于幼兒式的教育方法,學生開始是模仿,時間一長,最終學會了。他總是鼓勵學生多參加討論班,老師講課就像背景音樂,潛移默化。
學生對張壽武而言是最重要的因素,“如果讓我選擇一所學校,我首先考慮的是這里有沒有最好的學生。我覺得,中國學生與美國學生沒有太大區別,主要區別在于教授,美國的教授最重要的事情是培養學生,教授與學生之間的關系相對親密,老師所有的想法都會從問題本身的有趣開始做起?!?/p>
他認為,在美國,愿意做教授的人,會把它看成很好的工作,“我們覺得這個學問好玩才去做,很少為了成名、拿經費。美國教授的年薪大概十幾萬美元,沒有經濟上的壓力?!彼嬖V記者,在美國,數學系的學生非常搶手;而據他所知,現在中國最好的學生也在學數學。
他顯然對目前的生活很滿足,平時,他常聽古典音樂(他做數學時,音樂一直開著)、打網球、陪孩子、幫太太做家務……張壽武的太太湯敏是他的高中同學,他們的長子18歲,現就讀于哥大,小兒子12歲,在讀中學,“孩子們發現,他們有一個非常嚴格的媽媽和一個非常隨便的爸爸”。他忍俊不禁。
獎項只是副產品
從1904年龐加萊猜想的提出,到2006年此猜想被證明,這個由眾多天才數學家造就的百年傳奇,一度被形容成險象環生的數學江湖。2006年6月3日,華裔數學大師丘成桐在晨興數學中心向幾家國內媒體宣布,中山大學教授朱熹平與美國里海大學教授曹懷東在《亞洲數學期刊》發表論文,“徹底解決了龐加萊猜想這個世紀難題”。兩個多月后,《美國數學會會志》稱,在那些報道里,兩位中國數學家的成就得到強調,而俄羅斯數學家Perelman(佩雷爾曼)的功績則以不夠顯著的方式被提及。8月28日,美國《紐約客》雜志發表了14頁文章,龐加萊猜想的證明過程被描述為爾虞我詐的“名利場”,文中漫畫是丘成桐正從Perelman胸前摘取菲爾茲獎章。
對于龐加萊猜想引發的爭議,張壽武認為其間并不存在搶功勞的問題,“我不認為丘先生在龐加萊猜想這件事情上有原則性的錯誤,他為人正直,脾氣也比較倔強。丘先生在國內講的話,把中文翻譯成英文后,在文化上有理解差異?!?/p>
1989年,張壽武在哥倫比亞大學做博士論文時,向丘成桐寫信請教一個關鍵問題,丘成桐將他的博士生田剛的畢業論文寄給張壽武;后來,張壽武專門到哈佛大學去拜訪過丘成桐,“丘先生做的東西非常漂亮,胸懷也很寬廣。他是做微分幾何的,有時我請他參加我們的數論會議,他也會專門過來。丘先生一直在國內大力推動數論跟代數幾何的發展,我們有過很多合作?!?/p>
對于曹、朱二人,張壽武也有所了解,他在哥倫比亞大學讀研究生時,曹懷東時任哥大助理教授,張壽武對曹懷東的記憶是,“像大哥哥一樣,常帶我們打球、吃飯”,他曾要求曹懷東開設講授陳類不等式證明的課程,曹懷東照辦,到后來底下就坐了張壽武一個人聽課。朱熹平是張壽武中大的校友,高他兩級半,他們在一起上過很多課,在張壽武的記憶中,朱熹平是一個執著喜歡數學的人,“只對數學有興趣”,書卷氣很足。
此次采訪中,張壽武仍強調,“即使是Perelman的證明,別人要懂才行。Perelman還是很想把他的文章的細節補上來,我猜想這就為后面的爭論留下了空間?!?/p>
至于龐加萊猜想是否比哥德巴赫猜想重要,張壽武表示,對數學家而言,二者同樣重要,“在七八十年代,由于丘成桐跟Hamilton的工作,使人感到龐加萊猜想有一線希望,他們兩人做了一些奠基性的工作,現在龐加萊猜想已能證出99.9%;但到現在還沒有對哥德巴赫猜想的奠基性工作,我們還不明白它的證明過程,現在還看不到希望?!?/p>
在他看來,獎項只是副產品,而絕非數學家研究數學的動機,事實上,數學家自己對獎項也無法控制,“獎項算是外界對數學家的一種承認,但絕對不是我們做數學的唯一動力。很多數學家,他們沒有拿過獎,但他們證明了非常漂亮的定理?!?/p>
他認為,在數學界,抄襲是最沒意思的事情,“比如,別人畫了幅很漂亮的畫,你再畫一幅同樣的,怎么看都不像原來那幅。在數學界,只要發表的東西,都是共同的財產,每個人都可以用你的方法、結果,”他強調,“但引用必須注明,做數學的人,credit(信用)非常重要,誰先做、誰后做、是誰的東西……比什么都重要。如果用了別人的東西而不注明出處,就是對他工作的一種藐視。你注明了別人的工作,也并不會降低你的工作,而是剛好證明,你的工作是沿著前人的路子走下來的?!?/p>
張壽武指出,一項數學成就往往是好幾代人積累的結果,獲獎者只是這個成就的終結者,“一個人是不能做數學的,做數學是一個群體,你的數學需要別人欣賞,你也需要別人繼續你的工作。數學家之間是相互促進、相互推動、相互欣賞,好的數學家都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我們的學生也站在我們的肩膀上?!?/p>
每次回國,他都提倡數學家之間多交流,“我做學問的主要動力是本系的教授,他們跟我的交流對我有促進作用。我覺得在國內的一個數學系里,教授之間的相互交流實在太少,甚至兩位教授都不知道對方在做什么。在國內做教授老是強調自己做的東西是跟在美國、德國、英國哪個人后面做的,所以是正統的。其實最好的是,我做的東西是我的同事提出來的,我覺得這個問題很有意思,我去做……如果中國的數學到了這個地步,就變得有意思了。
對調和分析、微分方程、組合數學等領域的年輕高手陶哲軒(Terence Tao),張壽武印象深刻。張壽武在普林斯頓大學做助理教授時,陶哲軒在該校攻讀博士學位,“陶哲軒那時每天都在玩計算機,但他絕頂聰明,是個天才”。從普林斯頓畢業之后,24歲的陶哲軒被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聘為正教授,“他開始建立自己的學術地位,走得非???。今年5月,U-CLA請我去做報告,我講了3講。讓我非常驚訝的是,我的每講報告
他都在,把我的報告全部記錄下來、放在網上,速度非???。我講的東西并非他的本行,他居然能弄明白,而且寫得這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