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家坪敘事

蘇卯卯

廚房記事

這算得上是一間理想的廚房吧

幾個平米，足以容得下麥面、胡油、蔬菜……

這些來自鄉下老母親親手種植的事物

窮親戚一樣，土豆灰頭土臉

白菜白褂子加身，紅辣椒穿著肚兜

芹菜和黃瓜懷抱著綠色的河流

冬瓜閃耀著泥土之光

這間廚房也像工廠，容得下

鐵鍋、鋼刀、鋁勺、銅鏟……

這些從流水線走向生活的堅硬器物

日日陪伴著煙火舞蹈

母親、妻子和我輪番上陣

總會將這些柔軟和堅硬的東西

配以酸甜苦辣咸，烹調出不一樣的味道

來滿足不同心境下的味蕾

這也是一間不夠完美的廚房

它并不遼闊的幅員，雖給我故土、家園和回味

但是總能夠讓一個來自鄉下的母親

面對微波爐、電烤箱、集成灶……

那一塊塊復雜的按鍵束手無策

急得直抹眼淚

讀多年前的日記

是一片來自許多年前的雪花

讓我安寧。是一陣吹進過去又回過頭來

刮進今天的風，讓我夢境清涼

值得深情觸摸年的歲月

日子總能夠遞給我們一些泛黃的秘密

曾經有人在理想的云朵里射殺麋鹿

有人在愛情的月光中浸泡銀子，也有人

在詩行間深深地記錄下了

疼痛和愛

這不光是記憶。更是少年們的

白馬、雄鷹……鋪滿鮮花與淚水的道路

是日子倔強又干燥的氣息

光陰無情。惜時少年

而今已是鬢角堆雪，現實主義的酒杯傾倒

是一把讓今天蒙羞的刀

父親的馬

父親一生沒有騎過一次馬

他的馬都是幻想出來的。有形無形的馬

都有著勁健的骨骼，高大的體魄

馱著他在土地上盡情地奔跑

也許只有我知道，父親的馬

在生活中曾那么真實地存在著

因為我曾經看見，他一個人在暗夜里坐著

半丁忽明忽暗的旱煙

燃燒著他的煩惱

一匹憂郁的馬就在他旁邊站著

無助地踢著地面的塵土。我也曾經見到

患病的日子，他常常一個人捂著疼痛

一匹烈性十足的馬就在黑暗處嘶鳴

眼睛閃現著光芒，瞅著滿臉都是汗水的父親

直到生命最后，他終于得到了

一匹棗紅馬。駿美的馬站在雪地里

隨著一輪烈火的燃燒奔上了天空

淚水間我看見解脫后的父親

堆滿痛苦、憂愁、煩惱的臉上

終于堆滿了笑容

蘇家坪敘事

冬天的蘇家坪

一場又一場大雪樸素，偌大荒涼和北風

籠蓋四野。云朵馱著陰霾

回鄉的人馱著疲重的蛇皮袋

死去的人，都埋在了

河流的兩岸，安靜得像一輪月亮

他們的死亡那么慷慨地承接了人們的淚水

又無限擴大了內心的冰涼

在蘇家坪，每一個生命

都是埋進泥土的燈盞。有過熾烈的燃燒

又有冷風中的寂滅，最終歸于泥土

很少有人會逃過這堅硬的法則

哪怕客死他鄉，親人都會

為其招魂。用一束高粱代替肉身埋進土里

如在蘭州工地上墜樓的馬娃子

在西安被撞的血肉模糊的根樹爸

回到蘇家坪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

每次談論到這樣的死亡

人們都會想起根樹爸，想起他那條

沒有埋進土里的腿

還在異鄉的高樓間漂泊

先人們的土地

北風吹在蘇家坪

我們的村莊額頭一樣冰涼，又內心一般溫熱

泥土中死過一次的先人們

變成了麥苗、荒草，和雪花一起

享受著陽光的撫摸

我出生那年，二爺爺走了

埋在陽坡川地。十年之后

大爺爺被族人葬在山腳下的北面灘

我十九歲，在淚水中又把父親埋在了馬蓮灘

家族的死亡故事在一塊塊土地里飼養著

后來，三叔、五叔都分家一般

各自占了一塊向陽的麥子地

每次記錄家譜的時候，我都會

虔誠地寫下先人們的乳名，標注出來

屬于他們的地名。那些已經閑置的莊稼地

又會再一次陽光充足，雨水豐沛

瘋長的五谷爬進夢境，將遙遠的往事

和疲憊的肉身在暗夜里搖醒

馬蓮灘

最壯麗的落日

不在浩瀚大海，不在無垠荒漠

而是在冬日的馬蓮灘

這里時光寂寂，冷風凄凄

燃燒的光線中，一眾烏鴉一次次盤旋

一次次練習彎曲的飛翔

屬于北方的雪沒有到來

家鄉的神，還在泥土的孤獨里

解救大地干涸的嘴

在馬蓮灘，我們都是滿眼淚水

一同目睹了泥土、冷峰，一朵云的孤獨

心被憂傷戳疼

對于麥子被收割的過往

我們有著不一樣的——

百感交集